7月7 日上午,全国各地结集无数支浩浩荡荡的高考队伍。
这是一支被热望和不安撩的略呈纷乱的队伍。
在这个被人们称之为“黑色的七月”的7日,无数高中生要挤这座独木桥,来改变自己的人生。
挤上独木桥的一个县城寥寥无几,从此他们走上人生坦途。
尤其是农村孩子,挤上独木桥意味着农村户口转为非农户口,毕业分配工作,真正成了城里人。
但是在这场严酷苛刻的考试中,99%的人被挤下独木桥。
城镇户口的孩子可以参军解决工作,或接父母的班解决工作。
而农村户口的孩子大多是两条路,继续复读参加来年高考,或者回乡务农,继承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
西域市某考点,拖着病体参加高考的骆滨面容惨白,他感到浑身像团棉花。
考场、桌子、卷子都在打转。
铃声骤然响起,交卷的时间到了。
骆滨从蒸腾着暑浪汗雨的考场走出来,整个人蔫头耷脑的。
等候在校外的骆川见骆滨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有点发紫,心中暗叫不妙。
他迎上前,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骆滨,“老三,怎么了?”
骆滨嘴唇发白,垂头丧气地说:“考砸了!”
“没事,明天好好考。”骆川嘴上虽安慰着弟弟,可连他都觉得心虚,没有底气。
骆滨出院没几天,严重的脑震荡出现片段性失忆的现象。
他摔断的肋骨还没痊愈。
骆川心底无比怜惜这个曾年年考第一的弟弟。
骆滨身子骨有点虚,软塌塌地依靠在骆川身上,“大哥,三十白考得咋样?他千万别考砸了,要不,咱妈又伤心了。”
“不想别的了,走回家去,你嫂子蒸了锅米饭,炒了几个菜,给你和三十白补身子。”骆川搀扶着骆滨上了自行车。
骆川推着自行车,对着身后摇摇欲坠的弟弟说,“坐稳当了,大哥要上车了。”
在西域市解放路的人行道上,一个矮个男子费力地蹬着自行车,后座坐着一个高个男孩。
这一幕,永远锲刻在骆滨的脑海里,哥哥汗湿的脊背浸透了他的衬衫。
骆波跟骆滨不在一个考点,他急冲冲回到骆川家,蹲在躺在床上的骆滨面前,担忧地问:“三哥,身体不舒服了?”
骆滨苍白的脸勉强的笑笑,吃力地说:“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
胸前的肋骨隐隐作痛,他没告诉大哥,生怕大哥担心。
蹲在床边的骆波双眼从骆滨的身上掠过,不敢直视骆滨。
内心涌起难言的羞愧吞噬着他,如果当初自己理智些,不跟老师发生争执,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三哥的车祸全是他意气用事造成的。
骆滨见骆波眼圈红了,伸手捶打下他的胳膊,“三十白,明天好好考,一定考上大学,别让咱妈伤心。”
骆波回想今天的考卷,既高兴又焦虑。
高兴的是期盼已久的“大学梦”可能就要实现。
焦虑的是万一名落孙山,怎么对得起家人,尤其是妈妈和三哥骆滨。
骆川看出了骆波迷茫、痛苦又自责的心态。
他摆着碗筷,对着骆波喊道:“三十白,考场如战场,啥也不想,拿上你的武器,就是脑海里的知识和手中的笔去战斗。”
高考后,骆滨自知考的不好,性子变得沉闷起来。
他每天闷闷不乐地跟着父亲骆峰赶着牛车去田地干农活。
骆波则像脱缰的野马,和吴军等好友东窜窜、西逛逛的。
那孜古丽在高考完的第三天,就被艾力打发到塔城的两个女儿家。
这天,阿曼太骑着自行车从西边的三岔口飞奔而来。
他扯着嗓子高喊道:“教育局来电话,那孜古丽和三十白考上大学了,赶紧去县教育局领通知书----”
“教育局来电话,那孜古丽和三十白考上大学了,赶紧去县教育局领通知书!”
山乡间连绵不绝的回声尽情播放着这个喜讯。
翌日,领上通知书的骆波踏进村口的马路。
他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来调整自己过于激动而明显失态的情绪。
在马路两边各族村民无比眼羡的注视下,骆波兴冲冲跑回屋。
李羽双手捧着通知书,两行泪水从她显然已经松弛起褶的脸上流淌下来。
她没有抹它,任凭泪水恣意的流淌。
这已是她养育的孩子第三次拿回大学录取通知书。
可这次,她比前两次都要激动,一向淡定的她甚至不能自控。
而此刻,骆滨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锯噬着。
高考落榜的他好像一夜间洗尽了男孩的青涩,像个满腹心事的成人般思考着自己今后的人生。
毛茸茸的唇须,被痛苦雕琢得严峻的肌肉棱角,便是他成熟的表征。
他坐在北山坡上,泪眼朦胧地注视着黄土路上悠悠晃动的人影,村里星星点点的灯光照耀着归家的人们。
可是,他心里痛苦咀嚼着“名落孙山”四个字,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失望。
没几天的功夫,本就精瘦的骆滨两眼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
骆滨绝望了,他觉得命运在捉弄他。
十年寒窗苦读,每年都拿年级第一,可到了高考前夕,竟然发生车祸。
他哭过、吼过、喝闷酒、半夜里也直哼哼。
他宁愿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可是每日清晨,阳光倾泻在屋里。
骆滨苦笑,这不是梦,是血淋淋的现实。
残酷地让骄傲的他无比绝望。
这年的七月,在骆滨心中,就是一个裹风挟雨、憾人心魄的记忆。
他自我安慰着,过去了,都过去了!
可是终究解不了这个心结。
骆滨知道,残酷的现实意味着他跟那孜古丽将生活在两个世界。
族别的差别、学历的差别如同横亘在俩人中间的沟壑,深不可测、无法逾越。
明天就要离开阿勒玛勒村奔赴新疆大学迎接新的生活。
骆波满面春风地来到巴格达提家辞别,“干爸爸,明天我就去上学了。”
巴格达提冷笑一声,“上学,我真想狠狠打你一顿。”
他说着揎拳捋袖,就要动手。
骆滨的结局别说骆家人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就连老邻居巴格达提死活也想不通。
骆波见状,丝毫不惊慌,把脖子一拧,大拇指指着脑门子说道:“干爸,朝这儿来!我这段时间正愁着家里人不责备我呢。我知道,三哥为了我出的车祸,依他的成绩,闭着眼都能考上新疆大学。我心里不好受呀,干爸。”
巴格达提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正在此时,李茗溪跑到屋里来,气喘吁吁喊道:“四哥,三哥不见了。”
骆波顿时变了脸色,顾不得跟巴格达提告别,拔腿就跑。
巴格达提也尾随而去。
骆峰一家人打着手电筒朝北坡寻去,边寻边喊着。
“骆滨-----”
“小滨-----”
“老三----”
“三哥----”
大家在骆滨幼时跟那孜古丽玩捉迷藏的那棵大榆树下寻到骆滨。
他仰躺在草地上,怀抱着一瓶空酒瓶,满脸泪痕的低喃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这是让我骆滨注定当农民呀!”
虽然这青涩的男孩喝的烂醉如泥,可从他皱着的眉头,看出来,多么不甘心。
骆波噗通一下子跪在横卧在地的骆滨身前,放声大哭,“三哥,都赖我,赖我!”
骆峰气的朝要死不活的骆滨屁股踢去,“上不了大学,有撒嘛?你爸我也没读几年书,不也照样娶妻生娃撒!再说了,你跟你妈是商品粮户口,大不了,咱们当三年兵,回来后公家安排工作的。实在不行顶你妈的班(接李羽的班)。也当个电焊工撒。”
气喘吁吁的李羽对着骆峰瞪眼吼道:“他够难过的,哪有你这样当爸的?!难道你不知道,咱几个孩子都是平足,平足当兵参加体检都会被刷下来的!再说了,听说现在不让孩子顶大人的班了!”
骆峰哑口无言,嗫喏着,“平脚板当不了兵,这,不让顶班,我咋不知道?!”
李羽懒得搭理丈夫,扭脸对着骆波、李茗海命令道:“去把你三哥背回家。”
在西域中学上班的骆川得知骆滨落榜后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这个星期天一大早他就急匆匆赶回阿勒玛勒村。
他推开东边的屋门,骆滨平躺在地上仰视着黑魆魆的屋顶。
骆川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光亮瞬间照射进来。
他搀扶起木然的骆滨,拍打干净他身上的灰。
又把他扶到床沿上坐下。
从不吸烟的骆川掏出一根烟点着,“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
骆川斜靠在墙上,抽着烟静静地听骆滨哭。
直到骆滨哭得气噎喉干。
骆川才询问弟弟,“你就打算躲在屋里一辈子不出门?”
骆滨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半天没吭气。
“骆滨,你忘了小时候妈妈经常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咱再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复读?!明年再考?!呜呜,我脑子摔坏了,以前好多知识全忘了,现学现忘,忘得比学的还要多,让我咋考?再名落孙山?!”骆滨难过地摇摇头。
骆川抄起板凳在骆滨对面坐下,缓缓说道:“千万别泄气,我跟你嫂子想办法拉你一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不在高考这歪脖子树上吊死。”
骆滨抬头,困惑的目光注视着大哥。
骆川佯嗔弟弟一眼,“这些天,你跟耍死狗一样,不觉得丢人?!像咱新疆儿子娃娃嘛?!忘了,儿子娃娃遇事拿的起放得下,哪像你这样,跟个丫头一样。”
骆滨回想自己的表现,臊得无地自容,“哥,别说了,我明天就跟爸爸下地里干活。”
骆川一字一顿,恳切地说:“骆滨,振作起来,有咱骆家人在,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哥跟你大嫂,一直为你的事上心呢。我俩想好了,咱沙枣树乡缺农机手,犁地啥的还要找外乡人干,你就干农机手吧。”
“农机手?”骆滨呆呆地听着,半晌开口道:“拖拉机贵着呢,咱家没那么多钱。”
骆川目光炯炯盯着弟弟,“放心,有哥在,啥也不怕。”
骆滨在大哥的劝导下,虽有点自信,但仍底气不足。
骆川语重心长地说,“老三,你记住,当一个人经历了同龄人难以经历的痛苦,那你就注定不是普通人,如果你再破罐子破摔的话,那你就辜负了你曾经所受的苦难!”
骆滨似懂非懂,但他感觉大哥的话很有道理。
自小成绩最优秀的儿子骆滨落榜,让老农民骆峰感到憋屈。
他表面上大喇喇的,实则内心比李羽、骆滨心里都要难受。
这天,骆峰赶着老牛车准备下地收苹果。
老牛车刚路过托乎塔尔家,托乎塔尔赖不兮兮靠在自家那破烂不堪的破门旁。他歪着脑袋冲着骆峰用哈萨克语阴阳怪气地嚷嚷道:“傻骆驼,你家骆滨呢?咋没影子了?是不是要跟着那孜古丽一起上大学了?”
骆峰正没地方出气,被托乎塔尔这么一讥讽,登时大怒,指着托乎塔尔用哈萨克话骂道:“把你的钩子(新疆话屁股,这里暗指嘴巴的意思)夹紧点,再胡说八道看看撒!你这个人就是让人烦球子的(让人厌烦)!”
托乎塔尔没想到,一向和善宽厚的骆峰也有勃然大怒的时候,吓得他哧溜一下钻进屋子里,没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