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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毕业季。

1993年6月中旬,李茗溪三年的中师学业圆满结束。

在6月初,李羽收到侄女的来信后,就安排骆峰在李茗溪回家那天守在村西边的三岔路口候着。

骆滨和骆波自忙完春耕后,就吃住在李献的沙场里,两个月没见人影。

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只有他们老两口的身影。

李羽经常感叹,孩子大了,都各有各的事干,应该高兴才对,可为啥心里空落落的。

骆峰就用伊勒地区哈萨克谚语劝慰着多愁善感的妻子,“老婆子,别想那么多了撒,你应该知道的,哈萨克老人经常说的话,想要牛羊肥壮,赶他们到夏季的草场放牧;想要儿孙成长,让他们到外面的世界闯荡。”

李茗溪回来后,第二天就到西域县教育局报道。

负责分配师范生工作单位的王玉,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曾在多年前是沙枣树乡的文教干事。

对于李茗溪的情况她很熟悉。

她看着站在门口局促不安的李茗溪,朝小女孩招招手,并示意李茗溪关上门。

李茗溪按照她的手势关门走到王玉的办公桌前。

王玉刻意压低嗓门说:“李茗溪,我认识你姑姑李羽。给你说个事,你回家告诉你姑,赶紧找找人跑你分配的事。按理说,这话不能告诉你,可你姑一家都是好人,我给你透露个消息,前天局里开会了,你们这批中师毕业生一共15个,按照住址地来分配的。局里把住在农村的孩子都分到乡里了,那五个住在城镇的学生分到县城了。局里把你分配到咱县上最偏远的萨尔阔布乡,那里严重缺老师。你个女孩子家家的,到那么远的乡镇,干啥都不方便,交通不方便,关键是那个乡政府就没多余的宿舍,整个乡连个食堂都没有,更别提职工食堂了。”

李茗溪一听,又担心又难过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王玉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低声催促道:“你赶紧让你姑找找人,看能不能把你留在沙枣树乡小学。毕竟,你姑家住在那儿嘛,干啥都方便些。”

李茗溪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前,对着热情好心的王玉深深鞠躬道:“谢谢王老师。”

回到阿勒玛勒村,李茗溪把王玉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姑姑。

李羽右手轻拍着脑门,无奈道:“哎,又要找人走后门。”

蹲在院墙根抽烟的骆峰朝地上吐口唾沫,右手把烟头按在地上使劲碾灭,仰着脸对着一脸彷徨的李茗溪说:“托人走后门,咱哪认识教育局的头头脑脑的?!去,小溪,到西域市找你二哥去,让他想想办法,他要是不管不问,办不了这事,你就告诉他,以后也别进这个家门了。”

李羽知道也只好如此了。

她本想着找骆川想想办法。

可转念一想,骆川夫妇为了这个家、为了几个弟弟多少次腆着脸去求人。

性子一向清高孤傲的骆川能舍下脸,那该多为难呀?!

干脆就依骆峰的意思,让二儿子骆江去想办法。

西域市阿克达拉乡。

骆江正跟着两名县检察院的干部走家入户地查看院落种植的植物呢。

新疆各族人民每逢春夏之际都喜欢在自家院落种些蔬菜、花朵的。

院落里种植的洋芋花、刺玫花、菊花能装饰院子,让人看着喜庆。

尤其是野生的大烟花,它是一种美丽异常的花朵。

粉红色、黄色、红色的大烟花瓣大而艳,在微风吹拂下,五彩的大烟花随风舞动,艳丽的花瓣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更加美艳而妖娆,是一种观赏性极强的植物。

大部分农家种植大烟花纯粹为了装扮院落,供人观赏。

可是别有用心的人,种植大烟花却是通过不可告人的行为来谋取暴利。

八十年代初,西域市曾开展过一次铲除大烟花的行动。

可谁知,今年种植大烟花的村民又多了起来。

村民们每家种植的不多,也就十几颗,最多几十颗。

倘若不管不问,任其发展,后果不可设想。

县公检法部门联合开展一次清理大烟花的业务活动。

检察院的两位干部负责骆江所在的阿克达拉乡。

乡党委委员、组织干事、副主任科员骆江精通维吾尔、哈萨克语言。

他一直陪同检察院的干部挨家挨家查看有无种植大烟花的人家。

全乡六个村都已跑遍了。

种植大烟花的人家不多,有个三五家,户主闻言,当场就连根拔起。

户主们连大烟花的花果也都踩碎。

这是最后一个村的最后几户人家了。

骆江等人没想到,就剩下的这五个农家每家都种植着大烟花。

村长加尔肯一嗓子把这五家人喊到一棵大柳树下。

骆江用汉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给这五家介绍了来意。

一家哈萨克族中年汉子和一家年轻的汉族男子等骆江把来意说完,立刻起身走回自家院落。

不大一会儿,这两家户主每人抱着一捆大烟花走出来。

俩人把大烟花朝柳树南边的河流扔去。

骆江等人对着两位主动连根拔起大烟花的户主笑眯眯的点头赞许。

村长加尔肯见三个年纪大的老汉都不动弹,用哈萨克话问他们,“你们不支持县乡干部的工作呀?!”

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汉族老汉迟疑道:“儿子不在家,我做不了主。”

头戴白色瓜皮帽的回族老汉捋着他下巴颏的长胡子,不慌不忙道:“额(我)家没屁股大的地儿种了几棵大烟花,那是治额牙痛病的几棵,就不拔了撒。”

头戴黑色瓜皮帽的维吾尔族老汉也点头附和着,“治牙疼的。”

骆滨慢条斯理道:“大爷们,电视剧《霍元甲》看到没?里面的东亚病夫被外国人看不起。难道您们也想成东亚病夫嘛?!不能种大烟花,哪怕一棵也是违反规定的。”

他又分别用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把刚才的话翻译一遍。

三位不同族别的老汉听懂了,面面相觑。

汉族老头站起身来,拍打下屁股后的灰,“让咱中国人当东亚病夫的东西千万不要种,缺德呀!我这就拔。”

两名检察院的干部赶紧跟在老人身后,“大爷,您年纪大了,我们来帮你拔。”

剩下两个老汉见状,也走进自家院落主动拔大烟花。

村长加尔肯去帮维吾尔族老汉拔大烟花。

骆江走进回族老汉家,他三下五除二把十几颗大烟花连根拔起。

回民老汉看着骆江用脚碾碎大烟花的花果。

眼看着还剩下最后两个花果了,连忙拽住骆江,“小头头,就给额留两个吧,额有丫痛病,痛了往嘴里塞几粒,就不疼了撒。”

骆江弯腰捡起最后两个种子,掰开一看,里面的种子还没成熟,稚嫩地未成熟。

他把两颗种子塞给回民老汉,“大爷,这两天牙疼了,你先塞着用。过两天我回市里,给你买些治牙疼的药,不用你掏钱。以后,可别种大烟花了。”

回民老汉一听骆江给他买药,高兴地直点头,把骆江送出门,关心地问:“小头头,你啥时候来呀?”

骆江知道老人这是关心何时把治疗牙痛的药送过来,他爽快地回道:“最多一星期吧,大爷,我不叫小头头,我叫骆江。”

“骆江,骆江,是好娃呀!”回民老汉朝骆江竖起两个大拇指。

在回乡里的路上,检察院的两位干部用敬佩的口气夸赞道:“骆干事,你真行,年纪轻轻就精通各种语言,农村工作干的顺手呀。”

“我们这个联合组,就我们这个组开展工作最顺了,都不用我们出面,骆干事和和气气把原因讲透,村民们都很配合,就没出现其他组那种脸红脖子粗的现象。我们组提前五天完成了专项活动,总算可以回家咯。”

骆江自小在阿勒玛勒村这个多民族聚集的小山村长大。

周围街坊四邻都是不同的民族。

爸爸的老朋友艾力、巴格达提经常来他家,有时候都会用他们本民族的母语跟精通多种语言的骆峰交谈。

耳闻目染的,骆家孩子都会说不同族别的语言。

以前,骆江没有发现擅长多种语言的他有什么优势。

自从下基层跟各族农民打交道。

骆江感觉会多种语言就是自己的看家本领和杀手锏。

他精通各种语言开展起各项工作如鱼得水。

各族村民都知道乡里来了个精通他们母语的骆干事。

骆江在骆峰的几个孩子中,既有大哥骆川的儒雅气质和沉稳性格,更有骆川身上没有的精明和世俗。

在大学期间,骆江就表现出超越同龄人的成熟稳重,组织能力强,思考问题深入,不轻易发表意见,但是说出来的话总是令人信服。

作为学生会负责人,学生活动遍地开花,骆江思路开阔,能把同学紧紧团结在一起。

凡是见过骆江的人都会发现,他总是带着盈盈的笑意,身上永远充斥着从容温和的气质。

哪怕他什么也不做,旁人都能感受到有一束光洒在他身上,就是这样的气质,让骆江有很强的亲和力。

就是这种亲和力让骆江在阿克达拉乡名声大作。

把检察院的干部送到乡车站后,骆江就朝乡政府匆匆走去。

按照乡里以往不成文的规定,加班加点忙完一段时间的工作后,就可以休息一两天。

可是市组织部门有个基层调研报道要求后天报上去,骆江还没写完。

他走进不大的办公室,提着暖瓶到乡政府职工食堂打了瓶开水。

泡了杯茉莉花茶,他就伏案忙碌起来。

李茗溪从乡车站出来,一路问着找到了阿克达拉乡政府。

阿克达拉乡是西域市最北边的乡,西域市北环路就在这个乡穿乡而过。

伊勒地区拉货的大车一般都要经过这里,这算是个相对繁华的乡村。

乡政府大门口是在一排绵延几百米的二层楼商铺门面房中间。

门面房基本都是经营修车、补轮胎的店面。

还有几个百货商店和两家回民拌面馆。

乡政府门口的上方也是一家商铺,东西两边各挂着“住宿”“旅馆”字样的牌匾。

二层楼的下方有四根靠近东西两面墙、位列南北边界的四方梁柱。

梁柱附着富有维吾尔族风味的镂空图案铁门。

远远望去就像是钻进乡政府似的。

梁柱上面写着阿克达拉乡委员会、阿克达拉乡政府的字样。

李茗溪感觉这跟她前几天到西域县政府看到的幽深、神秘、庄严的形象有所不同。

这乡政府的驻扎地的外观看上去很随意、亲民。

李茗溪来到大院,看见一个占地大约五六亩的院落。

东西北三处都是一排砖木结构的平房。

三十来间屋子,有的房门敞开着,有的屋门紧闭着。

李茗溪不知道骆江在哪个办公室办公,她四处张望着。

一位面容消瘦的中等男子从坐北朝南那排平房里出来。

他双手岔在腰间,对着李茗溪扬声喊道:“丫头子,你在探头探脑地看啥呢?”

李茗溪怯怯地说:“大叔,我找我哥,骆江。”

男子一听说是来找骆江的。

原本绷紧的脸顿时笑了起来,“哟,是来找骆干事的,来,你哥在那儿。”

李茗溪跟着男子朝东北角一间紧闭的屋门走去。

男子推开门对着伏案写材料的骆江喊着,“骆干事,你妹找你来了。”

骆江连忙站起身,对着男子笑道:“孙书记呀,谢谢了。”

他对着拘束的李茗溪招手道:“来,小溪,进屋来。”

孙书记站在门口,用手捋下自己的浓发问道:“骆干事,我很显老嘛?刚你妹喊我大叔,我才三十多呀。”

骆江看着面容很老相的孙书记,一脸真诚地说:“主要是孙书记每天操心工作,累的,再加上咱们在农村工作,不像在城里,穿着讲究,咱乡里干部穿的一个比一个像农民,肯定显老些,人家见了我还以为我三十好几呢。孙书记没听说呀,在乡里干工作显老气也是一种职业病。”

孙书记被骆江半调侃半自嘲的话逗乐了,手指头隔空点着眉眼带笑的骆江夸道:“你个骆干事,说话就是中听,听着让人真舒服。你爸妈肯定长的好看,看你家兄妹长得多好呀!”

骆江笑了,看一眼长得越发水灵的表妹,谦虚道:“谢谢孙书记夸赞,我妹长得比我好多了。”

孙书记哈哈大笑着离开,“好了,你兄妹说说话吧,我不碍眼了。”

骆江给李茗溪倒杯凉开水,“小溪,你咋想着来找哥了,真稀奇呀!”

李茗溪把县教育局把她分配到萨尔阔布乡小学的事学给骆江听。

骆江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

许久,他一声不吭,盯着办公桌上的一瓶墨水思忖着。

李茗溪见骆江也不搭话,急了,“二哥,是姑让我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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