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后,郝仁本以为赵扬会留下来和他交代几句。然而并没有,赵扬拿着手包施施然从他身边走了。
郝仁彻底懵了,恍若梦中。刚才的决议是认真的吗?自己就这样毫无头绪地接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会议纪要发出时,郝仁的脑袋还是一片浆糊。这时,他的秘书汤媛走过来和他确认下周的行程。
汤媛是普通二本外文系的毕业生,主修英文,德语也会一点。郝仁当时招聘的时候,想要一个会外语的助手,能帮他翻查检索外文资料。只不过好学校的外文系学生不愿意做秘书,最后招聘消息挂了好久,才招来了汤媛。
这个姑娘家境贫寒,毕业学校也谈不上一流,但郝仁却看中她的吃苦耐劳,技术资料翻译要求专业准确,汤媛一个没接触过电子行业的门外汉,入职后自学成才,翻译得又快又好,比外面专业翻译公司还要地道几分。
“郝总,下周的会议都要取消吗?”
“嗯,取消吧!”
“好的。美国信通公司的手机订单样品已经做好,你要不要看看?”
“咦”,郝仁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去拿两个样品,一个有品牌名的,一个套上保护罩,隐掉开机画面,不要被看出外观和品牌,然后拿给我。”
“好。”
郝仁摩挲着两台手机,一会若有所思,一会又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不多时给汤媛传去一个问卷,叫她打印100份。
汤媛把文件放桌上,问道:“郝总是要去做调研吗?我以前勤工俭学时候做过,应该能帮上忙。”
“可我是周末去。”
“没问题的,我周末没事。”
第二天周六一大早,两人来到了华强北电子城,这个全国乃至亚洲最大的电子产品集散地。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街区,聚集了全国密度最大的电子产品商铺,五花八门的电子产品,民用的、商用的、进口的、国产的,在这里汇聚,又销往全国各地,是本名副其实的电子产品百科全书。
郝仁拿着两款样品手机来到华强北,不是销售,不是采购,只是为了验证一个想法。
华强北有全国最懂电子产品的店主,他们对消费者的需求十分敏感,甚至店家之间交易价格参考的“华强北指数”都被认为是全国电子产品市场的晴雨表。郝仁想用这些毒辣的眼光来品评一下自己公司的产品。
时间还早,没有什么顾客到来,但店基本都开张了。小工们来来往往盘点搬运着货品,老板这时候一般就是调度下,不会特别忙。
郝仁和汤媛走进一家店,店主人穿着件背心,正在柜台后哧溜哧溜地吃一盒肠粉,大风扇在一旁呼啦啦吹着,主人心情看起来畅快得很。
“老板,有空没有?想打扰你下。”
“啥事,说。”
“帮助验个货。”
“拿来看看。”
店主人倒是个爽快人,帮看看也没提钱的事。于是,郝仁先递过去贴着信通公司品牌的手机。
老板接过,啧啧称赞,“还没到开售日期的新款吧,咱这还没到货呢,怎么就拿到了?有门道啊,有多少件,只要今天交货,我都收了。”
“给报个价看看?”
老板比了四根手指。
“比官方价还加了300?”
“嗯,要是你有他们家的那款商务机,给你这个数,但要今天给。”老板比了个六。
郝仁震惊了,整整6000块,比官方价又高500。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在过去的2002年,深圳月平均工资2352元,全国月平均工资才1035元,买一台手机要花掉几个月的工资。
“你再看看这个”,郝仁把套住外壳没有贴牌的手机递过去。
店主人左看看又看看,扒拉了几下。
“什么牌子?怎么感觉和刚才的一模一样。”
“国产品牌。”
“盗版?”
“不是,正规渠道。怎么样,估个价。”
“嗯!手机不错的,不过国产品牌不好卖,国外的月亮比较圆。”店主人突然眼珠子一转,比了两根手指,接着说道:“我给你这个数,什么都别贴,我挂自己的牌子,去四线城市小店卖去,或者上电视购物。”
“你有自己的牌子?”
“那可不,小牌子,但在小地方够用了。”
“但只值信通的一半价?配置都差不多。”
“对,大城市的土豪才会为品牌掏钱,小地方就是越便宜越好,国产品牌也谈不上身份象征。”
“那不贴你们的牌子,用我们的牌能卖不?品牌方不收额外费用。”
“那不行,卖新牌子是要推广费的,都是不知名品牌,我宁愿花在自己的品牌上,还能搭着卖配件。”
卖不了高价是料想中事,可降价都不愿意卖就让郝仁心里中箭了。
离开了这家店后,两人又逐一和这条街上的店主交流。带着个年轻姑娘是个正确的选择,遇到懒得回答的店主,汤媛礼貌嘴甜,让对方拒绝不来。只不过答案都大同小异,直接的就说不愿意卖,委婉的就说品牌给推广费可以试试。
正午走出电子城的时候,两人已经调研了近二十家。南国的盛夏骄阳似火,郝仁的心已经拔凉拔凉的。自己已经工作10年,要是玻璃心,早就碎成玻璃渣了,可这样的结果要说没点情绪波动那也是假的。
但事难办,饭还得吃。汤媛走后,他一个人寻了个附近的冰室随便吃点。
正食不甘味的咀嚼,突然电话来了,郝仁一看号码,高建军。
高建军是郝仁刚入职那会在工厂锻炼的师傅,今年50多岁了,东北人,大高个,个性爽朗。因为年纪大郝仁两轮多,高建军对郝仁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颇为照顾,两人处得亦师亦父。
“小子,我正式退休了,下周就不来公司了。”
“这么突然,高师傅,您还不到年龄吧?怎么就要退休。”
“年纪大了,腰不好,干不了了。知道你忙,之前也没和你商量。”
“也好,回家好好修养修养。”
“还记得我家怎么走吗?今天你师娘买了皮皮虾,你不是爱吃吗,过来陪我喝点。”
“知道,我一会就来。”
高建军的老婆李秀梅是潮汕人,烧得一手好菜,家离工厂也近,引得工厂里的几个小伙子天天来蹭饭。想起在高建军家蹭吃蹭喝的日子,郝仁百感交集,后来自己走上管理岗位,没有办法天天到工厂。高建军特意避嫌,一怕耽误了郝仁工作,二怕别人说他攀关系,也就没有经常叫郝仁来家里吃饭。没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初中气十足的高师傅转眼就要退休了。
郝仁回家冲了个凉,换了身干净衣服,一看时间差不多,就开车往高建军家走。
高建军的家在宝安,深圳最大的一个区,接近6个盐田,5个福田。过去的二十年,关内建设如火如荼,高楼大厦在时代的感召下,以惊人的速度在这座新兴城市拔地而起时,到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而宝安,像是这座城市的发动机,工厂日夜运转,货车川流不息,虽然没有市中心繁华,却像大动脉一样,为这座城市注入着新鲜的血液。
郝仁开车穿越市中心进入这里,瞥过公路边一堵堵灰色的围墙上,“大力促生产,努力创辉煌”、“卯足干劲,力争上游”,“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富有年代感的红色标语虽然褪去了昔日的鲜艳,但读起来还是让人颇为动容。
高建军家住一楼,有个小院。车一在院门前停下,就见高建军穿着背心裤衩从小院走出来,好久没见了,郝仁竟然发现,高师傅的头发白了这么多。
“小子,赶紧进来,菜都好了”,高师傅这头叫郝仁赶紧进屋,那头往屋里喊,“人来了,把菜端出来,我们就在院里吃。”
郝仁从车拿出几瓶好酒,给高建军递过去,“高师傅,说好了,陪你喝,酒后不能驾车,今天就睡你们家。”
“哈哈哈,你还少睡我们家了。”
一会的工夫,清蒸多宝鱼、椒盐皮皮虾、凉瓜牛肉、清蒸扇贝、炒花甲、清炒芥兰、冬瓜干贝汤摆满了桌子。
高建军有个儿子,大学毕业就去了北方工作,家里就剩他和李秀梅。三人落座后,李秀梅就招呼着郝仁,叫他先吃菜垫垫肚子再喝酒,比较不容易喝醉。
郝仁中午本就没吃饱,这时是彻底的饿了,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桌上的骨碟就满满当当全是贝壳和虾头虾皮。
白天的暑气慢慢散去,有股凉风若有若无地吹着,让人浑身舒畅。李秀梅很快吃完就去广场跳舞了,郝仁吃个半饱,给高建军满上酒,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高建军平时就喜欢喝酒,一喝酒话就多,好像酒精是水龙头的开关,一打开,话就哗哗往外流。
“好小子,这些年干得真的不错,师傅心里特别为你骄傲。”
“都是您入行指导的好。”
“不要拿师傅开玩笑,我能指导你啥,我就是个一辈子呆在生产线的老工人。你有文化,有技术,没我也能成事。”
“高师傅,我都是发自内心的敬重您。我一直记得您和我说过的,这质量就是企业的生命线,要是坏了品质,饭碗就砸了。”
“嗐,怎么还记着这个。”
聊着聊着,郝仁就把早上去调研的事给高建军说了,还把样机拿给高建军看。高建军小心翼翼地把手机翻来覆去地看,原本满是高兴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咱们做得这么好的产品,怎么不挂别人的品牌,就要跌一半的价格。”高建军在生产线上一辈子,从学徒开始做到车间主任,最是知道制造业的苦:“利润都让别人拿走了,车间里的工人,每天要封装几百台机子,累得弯腰驼背,就挣这么点点买米钱。”
郝仁听了也满是心酸,又看见高建军布满老茧的手,才深刻地感受到赵扬说的,不做自己的品牌,到最后汤都没得喝的论断:“师傅,我们会有自己的品牌,响当当的国产品牌。”
“好小子,干就干票大的。”
“必须的,中国第一!”
“中国第一!”
......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树梢,降下轻纱,笼罩着小院里的两人,直到李秀梅从外面回来,才把东倒西歪的两人给劝到屋里。
迷迷糊糊间,郝仁打开高建军家里的电脑,在自己没有几个粉丝的博客上写下。
我要用三个五年,把耀华做到中国第一。
牛皮就要往大处吹,反正根本没有几个人会看到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