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石县长的官印无甚好看的,严虎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人,看清印上篆文之后便轻轻放回了原位。
这时他才发现,案上官印旁还有一卷青翠莹润的竹简。
解开裹着竹简的绳子,将其展开,他扫了一眼,却见竹简上面写道:
“初平三年九月甲辰朔丙午,太尉府除桂林县丞淳于式为于潜长,听书从事,如律令。”
文书的末端附着太尉府的官印以及太尉朱儁的私印。
赫然是一份任命书。
汉代任用官员时通常称“拜”或“除”。
拜比较常见,比如成语封候拜相。
除是“除去旧职,任命新职”。
除拜之权最初只属于皇帝一人,汉代地方官秩过百石者,皆由朝廷任命,故有所谓“命卿”之称。
后来,各级官吏人员实在太多,皇帝无法做到一一拜除,不得不假手于他人,上至丞相、三公下至九卿皆有除拜之权,中央官署内二百石以上的掾属三公可自行辟召,不过须要奏请。
到了本朝,皇帝的除拜之权进一步下放,刺史、太守、县令、县长也归三公。
出于文史爱好者的习惯,严虎很快注意到了文书的纪年落款,并且下意识的在心里琢磨起来。
“初平三年九月,不正是去年李傕、郭汜掌控朝政的时候吗?”
迅速判断出这一点,严虎颇有些自矜的意思。
旋即,他忽然反应过来,心下一阵愕然:这淳于式多半不是曾任于潜县长,而是现任于潜县长。
——未能到任的那种。
汉末三国,这种未能到任的官员简直不要太多,比如朝廷正儿八经任命的兖州刺史金尚、豫州刺史郭贡就因为曹操、袁术二人强占州郡,无法到任。
一州刺史尚且如此,就更别说一县之长了,淳于式没有意外身亡都算是祖上积德了。
一念至此,严虎入席落座,口呼:“明廷”。
明廷是两汉对县令、县长的尊称,严虎如此说,等于是直接点明了淳于式的身份。
不过淳于式面色依旧,丝毫没有被道破身份的愕然:“君等既斩焦已,打算如何处置本廷?”
严虎大笑:“自然是助明廷上任”。
听着严虎颇显嘲讽的笑声,淳于式哪能不知道对方欲挟制自己占据于潜,不禁怒道:“吾清白之家,岂能从贼,但求速死。”
严虎冷笑:“如今这天下,官和贼还分得清么?我是分不清了,敢问先生,何为官,何为贼?”
闻言,淳于式哈哈大笑,起身向前两步,居高临下,逼视严虎。
屋中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侍从在严虎身后的蔡遗,手扶刀柄,冷眼盯着这个雄壮的文士,若有不虞,随时能将他一刀枭首。
“贼子果然不知礼仪,既然你不明白本廷就教教你。
天子公卿主朝廷、牧万民,此为官;犯上作乱、占山为王者为贼。
虽然你等斩杀犯上作乱、为祸乡里的焦已,但也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竟然好不自知,腆着面皮问本廷何为官何为贼?汝不是贼,天下何人是贼?”淳于式怒目而视。
严虎不以为意,缓缓站起,针锋相对:“敢问先生,董卓是官是贼?”
作为士人阶级的一员,淳于式自然不会为董卓说好话:“董卓,国贼也,吾恨不得生啖其肉,寝其皮。”
“李傕、郭汜二人,助纣为虐,祸乱天下,是官是贼?”
“亦国贼也!”
严虎复又冷笑:“既然先生说李傕、郭汜是国贼,那为何接受此二人所授的官职呢?”
淳于式勉力再答:“吾于潜县长之职,乃是太尉、天子所授,非李郭二贼所授。”
“天子、公卿百官皆为李郭二人挟制,此天下人皆知,先生还要自欺欺人吗?”严虎昂首挺立在原地,放肆笑道:“吾听先生之言,以为先生是傅南容一样的仁人志士,察其行,却也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小人。
可悲,可叹!”
严虎笑到面色狰狞,淳于式辨无可辨,又羞又恼:“嗬!好一张伶牙俐齿,我倒要听听你这贼子还有何高见?”
严虎离席踱步,沉声道:“先生固然可以说我等是贼,但外面那些面有菜色,衣不蔽体的百姓也是贼吗?
连年灾、疫,又经大乱,朝廷却依然急征暴敛,地方官吏凶猛如虎,百姓辛劳一年所得不足糊口,不亡入山林又如何?被那些贪官污吏、世家豪强盘剥至死吗?”
闻此言,淳于式情不自禁的响起孔子对子贡说的一句话,苛政猛于虎也。
一时哑口无言。
严虎则是心头火起,在后世三国类游戏中,新手村遇见飞将吕布只是常规操作,甚至于招纳登庸名将名臣也不是难事,只要胜者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面孔,虎躯一震,各路名臣猛将还不是踊跃来投,其中不乏诸葛亮、荀彧、关羽、张飞这样的名臣良将。
可是现实完全相反,他来到此世,那些耳熟能详的人物一个都没有见到,就连招降一个籍籍无名的阶下之囚也是费破口舌。
关键是还没有招降到。
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太低,若是四世三公、天下楷模的袁本初当面,估计此人早就五体投地了。
蓦的,严虎心中涌起一阵恶火,对着淳于式咆哮道:“于潜百姓破家流亡之时,天子何在?衮衮诸公何在?
天子荒淫无道,宠幸阉宦,卖官鬻爵;公卿大臣正忙着与阉宦争权,或坐客清谈;豪族大姓则乘机大肆兼并土地,奴役百姓,以至于天下时局崩坏至此。
黄巾为何要反,因为你口中的天子(单指刘宏)就是天下最大的贼,圣人口中的独夫民贼。
董卓不过一边地州牧,如何能引兵入洛,不正是你口中的衮衮诸公召入洛阳的吗?
说归到底,天下大乱,正是你们这些人一手促成的。”
一口气道完心中的愤怒,严虎大步跨出小屋,猛力呼两口长气,渐渐才平静下来。
虽然如今的他迫切需要一个士人帮他处理政务,分析形势,但却并不强求,况且眼前这人是不是腐儒之流尚未可知,若是此人冥顽不灵,大不了杀了他,再武力夺取于潜县城。
再者,“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对于一个刚刚起家的小势力来说,心悦诚服尤为重要。
此刻的淳于式则是一副如丧肝胆的模样,耳边清晰可闻回响着面前这匪首犹如炸雷的声音:“黄巾为何要反,因为你口中的天子就是天下最大的贼,圣人口中的独夫民贼。”
方今天下,人人都在乱世中挣扎求命,曾为一县之丞的淳于式也常常与交州士人议论大汉为何会沦落至此,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这些悖逆犯上之言。
然而眼前之人,直截了当的撕开了他心头的遮羞布,若天子圣明,亲贤臣,远小人,阉党如何乱政、外戚如何专权、西凉武夫如何横行?
望着背风而立的严虎,两裆铠下的葛衣猎猎作响,随风舞起,再回想其言行,淳于式不禁心下拜服。
良久,屋中响起一声幽叹:“式愿从将军!”
耳闻淳于式愿意归附,严虎立刻奉上川剧经典——变脸。
躬身回礼笑道:“将军之名,不是我一匪寇担待得起,我意自表丹阳南部都尉,先生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