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广陵郡,江都县。
年已四十、刚刚治完母丧的张纮颇有些心力交瘁之感,正伏在案上小憩时,仆人来报:“主君,有客来访。”
“可是孙伯符?”张纮闻言恍若惊醒,面露苦笑问道。
“主君明见,正是孙郎一行。”
闻言,张纮长叹一声,孙策所来为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话说孙坚身陨之后,孙策并没有灵前守孝,而是渡江至江都,遍访徐州的名士豪杰,定居广陵且闻名遐迩的张纮自然也成为了孙策求贤的主要人选之一。
在此之前,孙策曾数次向他咨询经世治国的计策,但都被他以母丧在身为由搪塞。
如今三年丧期刚过,孙策就迫不及待的登门拜访,足可见其诚心。
“张子纲终究是躲不过孙伯符的诚心啊!”张纮心中长叹一声。
转首吩咐仆人:“以上宾之礼相待,我换身衣服就来。”
“唯!”
……
孙策与张纮早有往来,如今主客相见,自是一派其乐融融。
堂上高居主位的是张纮,衣袍整齐,高冠博带,一派文静安详,单从衣着便可看出他对于小节的追求,不愧为徐州士人之表。
客位共有三人,居中一人,身长八尺,身材伟岸,面容英俊却又不失刚猛威武,观其年岁,约摸十八九岁,端的是一位少年英杰。
不是别人,正是破虏将军孙坚长子孙策。
另外二人,皆是广陵郡俊杰,一名秦松、字文表,一名陈端,字子正。
二人都是孙策居江都时招揽的名士。
因为孙坚任盐渎县丞、盱眙县丞、下邳县丞之时官声较好,再加上孙策礼贤下士,秦松、陈端二人便入了孙策的幕府,算是谋主。
众人相互见礼,又寒暄一阵,气氛愈加融洽。
张纮令侍者端上三杯清酒,而后勉为其难地率先开口:“伯符此来,所为何事?”
耳闻张纮问起来意,孙策喜不自胜,世人只道刘玄德三顾茅庐,可谁知他孙伯符为求一策,何止三顾。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能得张纮投效,必可扬名于士林之中,吸引到更多的淮泗名士豪杰。
念及此处,孙策诚恳的向张纮施子侄之礼说道:“方今汉祚中微,天下扰攘,坐领州郡之人皆拥兵自重图谋一己之私,无一人挺身而出,扶危济乱。
先君与关东联军共讨董卓之时,无不奋发在前。
鲁阳之战,不战而屈人之兵。
洛阳之战,险遭覆亡。
阳人之战,大破胡轸,亲斩华雄。
二战洛阳,重创董卓,击走吕布。
如此献身不顾,为国家讨伐逆贼,天下有几人也?
惜乎,逆贼将被扫灭之际,联军却陷入争斗,先君亦为刘表上将黄祖所害。
策虽暗稚,却也愿秉先君遗志,匡扶社稷,恳请张公助我!”
端着酒杯正要饮水的张纮精神一震,放下茶杯微微一叹:“吴起泪洒西河,乐毅功败垂成,破虏将军未成功业而身陨,古今三大憾事也!”
一旁的孙策闻此言,眼角不由的湿润,孙坚身陨那年,他才十七岁,尚未及冠。
因为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立身之地,孙坚在世之时不得不领着能征善战的孙家军依附名门世家出身的袁术,与袁术结成半依附、半同盟的关系。
但孙家军与袁术的和谐关系却在孙坚身陨之后戛然而止。
孙坚逝世之后,军中将领一齐推举了“长沙起兵以来,战功卓著,素有威望”的孙贲暂领孙家军。
面对军中无粮,后勤为人所制的窘境,孙贲被迫做了和叔父孙坚一样的选择,领孙家军奔投袁术。
孙贲等人势穷来投,袁术趁机剥夺了孙坚旧部,不过他也算是个厚道人,并没有直接将为自己鞍前马后的富春孙氏一脚踢开。
而是重用了孙坚的旧将孙贲、孙香、吴景等人,一人领刺史,两人领太守,富春孙氏也是在这个时候,真正的从世代瓜农蜕变为名门望族。
此时袁术实控的州郡只有三郡半,但他却对孙氏之人如此高规格的封赏,足可见其人之厚道。
不过这样一来,孙策的位置变得很尴尬,袁术表孙贲领豫州刺史之职更是明明白白地向天下人昭示——孙策不是孙坚真正的继承人。
孙坚的旧部,成名已久的老将程普、黄盖、韩当、祖茂、徐琨等人,全部为袁术收归帐下。
孙策只领到了孙坚的亲卫百人将陈宝、孙河二人,以及一百虎士。
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当初孙策避居江都,也有避祸的意思,当时的孙贲位高而份卑,与公孙瓒所表的平原相刘备,袁绍所表的东郡太守曹操属于一类,名为部属,实为一路小诸侯。
而孙策份高而位卑,二人若是互不相让,难免会如二袁一样陷入争斗。
在这种主动退让,谦虚隐忍之下,始终怀着复仇大志的孙策逐渐磨炼出了一分王霸之气,声誉遍播江淮,令徐州牧陶谦忌惮不已。
如今父丧已过,虎子正该出笼。
……
对于孙策这位未满弱冠的少年英雄,张纮还是非常了解的。
尽管此时他还不过二十,但在江淮之间具有极高的声誉,不少世家大族和名士都与其交往密切,前途可谓远大。
不过张纮“居家养望”已久,见过世态人情冷暖无数,并没有因为孙策一片赤诚之心就贸然应答下来,而是笑着问起了他的计划:“伯符今日登门,必然早有计议,何需问我一空劣之人”。
孙策眼神一黯,张纮此言之中的婉拒之意,他自然听得出来,不过他已经被人婉拒的多了,倒也能做到不惊不怒。
反而从容的向张纮道出了自己的谋划:“吾欲从袁扬州,讨回先君余兵,而后渡江依附舅父吴丹阳,收合流散,东据吴会,报雠雪耻,为朝廷外藩,公以为何如?”
孙策一脸的英气,其言辞颇为撼动面色淡然的张纮。
若将孙策的战略谋划拆开讲,可分为五步。
第一步,从袁术手中讨回孙坚余部。
第二步,与舅舅吴景会合于丹阳,以丹阳为立身之地。
第三步,领兵东进,全据江东四郡。
第四步,击败杀父仇人刘表、黄祖,报仇雪耻,夺取荆州。
第五步,举荆扬之众,为朝廷外藩,当然了,这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孙策割据一方的想法任谁都听得出来。
这也无可厚非,汉室失鹿,群雄逐鹿,不是应该的吗?
孙策这份战略谋划,纵然是沉浮半生,见过无数俊杰的张纮也不免为之叹服。
一个人刚刚成年,没有地盘、没有钱粮、没有兵马的少年郎掷地有声得说出“剪除群雄,割据一方”的志向,怎能不让人叹服呢?
名动江东的项王、名满河北的光武,在这个年纪,也没有如此的志向吧!
若是生在盛世,保不齐又是一个冠军侯。
不过,叹服归叹服,他对孙策“讨回兵马、立足丹阳”的前景并不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