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卿验证猜想的行动出了大问题,他回不去了。
他的魂体离开身体一定距离后,彼此之间就断了感应,这个距离大约三百公里,正好是魔都到应天的距离。而且魂体出游不能飞得太高,他曾试验性的和客运飞机并排飞行,魂体险些被罡风吹散,罡风里的雷电,搅得他的魂体变形成了脑电波图,意识更是浑浑噩噩像喝多了酒的李四,魂体也被天外的什么事物吸引,身不由己往蓝星外飞去,关键时刻一点金光从他眉心位置溢出,又瞬间弥漫到全身,包裹住他的魂体往下飞遁,他的意识在逃逸的过程中恢复清醒,秦卿原本以为逃过一劫,悲剧悄悄降临——他迷路了,失去了与身体的联系。
他发现魂体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山谷,山谷里鲜见灌木丛,全是高耸入云的婆娑古树。树木的枝梢交错着,伸展开来的繁盛的枝叶如碧绿的云,把蓝天遮了个严严实实。一株巨大的香樟树突现在眼前,它的树皮是墨绿色的,粗壮的奇形怪状的树枝像龙一样在树上盘绕着。微风过去,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恰如龙的叹息声。
秦卿无数次试图飞越丛林边缘出去,又一次次被挡了回来,丛林边缘处似乎存在着一层无形的膜,将他囚禁在了山谷里。山谷里没有日夜交替,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从一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出路到慢慢冷静,再到接受命运安排,躺平的心路历程平坦顺遂,一如他刚踏入社会时大声呐喊“我来了,我看到,我征服”,以为自己会凭敢想敢闯干出一番事业,衣锦还乡,到“流水线工作八年买不起魔都四平米厕所,那又怎样?我只有这个能力,租房也很快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啊,就这样过吧。”
嗯,就很躺平。
时间对他而言失去了意义,唯一能让他感受时间在流逝的是魂体在变淡,眉心金光溢出的速度越来越慢,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消失,眼前的景物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想要闭上眼睛,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就是…真正意义的消散吗?下次你再路过,人间已无我,呵。
秦卿意识的溃散导致他控制不住魂体了,而天空中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的往上飞。他飞上高空,那层无形的膜又残忍的把他拍了下来,反反复复。秦卿无数次的尝试,无数次的放弃,无数次的尝试,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突破那层膜。
意识恍惚的秦卿闻到了一股酒香,令他意识为之一清。他下意识地顺着这股酒香飘,不知飘了多久多远,只见一座巍峨的宫殿出现在眼前,他看到了那座宫殿的匾额上写着三个不认识的大字,最后那个大字上面一点是支葫芦,酒香正源源不断的从葫芦里面飘出来。
秦卿顺着本能飘过去抓起葫芦往嘴边一送,一股清冽的酒香通过味蕾传遍全身,秦卿眼睛一亮,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舒服的喟叹一声,道:“好酒!”
“哪来的小鬼,竟敢偷喝老爷葫芦里的灵酒,不知死活的东西,明年今日,便是汝的忌日!”
秦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魂体被吓得往上跳了两步,这才看清声音来源,心思猛地一抽,掉头就跑,妈呀,太玄幻了,这怎么还有个会说话的旗子?和以前挂在老家堂屋右边的招魂幡长得好像,旗子上那张人脸儿就是传说中的旗灵吧?据说是招魂幡吞噬了无数灵魂后自我产生的意识,难怪我灵魂出窍后从来没遇到过同类,敢情全被这诡异的旗子吞噬了。他脑海里泛起儿时耳濡目染的鬼故事,想到如果自己被抓到招魂幡里炼魂,心里就害怕得不得了,一溜烟儿的跑了,头都不敢回,他手上那葫芦随着他越跑越远,从他手里挣脱了开来,葫芦儿自己又飞回了那第三个大字上,秦卿顾不上了,保命要紧。
旗子并没有追,祂看着秦卿逃跑的方向,似乎在沉思,一步,两步,好多步了,这小鬼怎么还没爆体而亡?蓦地祂像发现了新大陆,幡体膨胀,由七寸小旗一化三丈高,通体紫气缭绕,激动叫喊:“不得了不得了,这小鬼是个有福的,喝了老爷一口灵酒竟然活蹦乱跳,最次也得是个金仙,吾等脱困有望啦。”
“你看你你看你,长得青面獠牙人都被你吓跑了还脱困有望,赶快追啊。”幡上的胖脸儿两片嘴唇一动,语气焦急:“哎呦喂,愣着干啥?人都要跑没影了,快追啊!”
“你以为吾不想,”旗子叹了口气,说道:“实不能也。”
“最讨厌你这种一半洋一半土说话还藏一半的假洋鬼子,你说说为嘛就不能了?追了会被雷劈还是咋地?你不是开天辟地第一灵宝么?怂了?上啊,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啊。啊,啊啊啊!”旗子上的胖脸儿还唱上了。
“这可是你说的,吾追了哦!你别后悔。”旗子说着就往秦卿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将将飞出了百步远,就见一阵电闪雷鸣,数不尽的闪电不要本钱似的轰向了旗子,旗子左支右绌,往回奔命,好不容易避过了一道闪电,又被接踵而来的数道闪电击中,火烧屁股般飞回了祂刚才矗立的地方。旗子上胖脸儿刚还能看得清是个肥头大耳的人脸儿,被闪电轰击后仅剩下一个类似人脸的轮廓了,渐隐渐现,明灭不定。旗子儿暗自得意:“爽,小样儿,敢指使吾,能耐得你。”
这旗子竟是一体双魂,看情形一个是嘴炮达人,一个小肚鸡肠,双贱合壁,如斯恐怖。
要说秦卿为什么对这招魂幡似的旗子望而生畏?那就得从他祖祖祖辈那代说起了。
秦卿家祖上是湘西耍傩戏的,传到他爸秦有道这一代据记载已是四十五代了,祖传父教的吃饭手艺,囊括了看风水、祭神、做法事以及画符安魂驱邪等一系列技艺本领。秦卿的爷爷、曾祖和高祖以及往上数十代都是他们十里八乡有名的傩戏师公,在当地颇有威望。他爷爷名叫秦志远,秦志远这一辈共有八兄弟四姐妹,老秦家可谓人丁兴旺,可叹他们生不逢时,先是闹饥荒夭折了一男二女,后边打小鬼子又殁了三个男丁,最小的才十二岁就扛枪上了战场,换现在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这人呐,唉,俗话说得好:宁做太平犬,不做那乱世人。秦志远年纪更小,才八岁,因此逃过一劫。
后来日子刚刚好转一些,傩戏又在某特殊时期被冠上过‘封建迷信’的帽子,加上那殁了的三个兄弟是被国军拉的壮丁,他家成分不行还封建迷信,秦志远为此吃了不少苦,活下来的几个同辈兄弟姐妹有的疯了,有的打了一辈子光棍没留个后,有的怕受牵连远嫁千里,劫难过后失去了联系。偌大家族风流云散,唯有秦志远坚守祖业,默默承受,膝下三孩子饿死了俩,就剩秦有道这一根独苗苗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傩戏手艺总算艰难的传到了秦有道手里,其间丢了好些传承和许多宝贵的地书经文,有些还是纯金的神像,按现在的说法都是些老值钱的文物,老秦家也紧随着这批文物的遗失而没落了。
秦卿七岁时他家还住的黄泥巴土垒的房子,八岁那年房子垮了后才起的红砖房。别人家都是青砖绿瓦了,因为别人家敢出门行走四方,有的打工,有的贩小玩意儿,无论勤劳勇敢,还是招摇撞骗,都发了财,秦有道不敢,只敢老老实实做他的农民,又过了些年,他才敢把从小练起的傩戏捡起来当作副职,挣些外块,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有鉴于此,秦有道便不愿意让秦卿继承祖传技艺,他青年时喝过几年墨水,成年后爱看志怪小说,深信风水先生有五弊三缺之说,觉得是他家祖辈们天机泄露太多得罪的鬼神也多他们家遭了报应才多灾多难,又加之秦卿出生时时辰不好,生下来八字轻,容易撞客。于是等秦志远一过世,秦有道便送秦卿去了寄宿的文武学校读书,认为学校里皆是习武之人,血气旺,足以遮盖秦卿的八字,而秦卿离他足够远,不会受他牵连遭遇灾劫。
那一年,秦卿八岁。
私立学校学费贵,秦卿姐姐秦琼又是个品学皆优的,秦有道不忍心要秦琼放弃学业南下打工,只有拚了命揽活儿挣钱。别人家起房子需要从山上运石头打地基,四公里路五毛钱一担的石头,秦有道五点起一担就是一天,一天能挣五、六块钱,够买好几斤肉了,他家也不用顿顿吃红薯伴饭了,喷香的油腻腻的白米饭和瘦肉片儿是秦卿幼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
秦有道是生生累死的。因为穷,堂客樊合美在秦卿六个月大的时候改嫁,秦志远生病没钱治,只能自己上山找些草药煎了喝止痛,痛到生不如死,哼哼唧唧了好些天才断气。秦卿摔痛了都会哭闹个不停,他奇怪爷爷痛到缩成一团了都不喊出来,还为此问过父亲,秦有道淡然回答:“你爷爷是傩戏师公啊,傩戏师公怎么可以哭!”
八岁时他不理解父亲这话的意思,十四岁时他领第一份薪水发工资的人欺负他年少故意把钞票扔地上要他捡想看他笑话,他冲上去就锤了那人一拳,被那人的同乡围上来群殴,他被打个半死,换了那边的人三个吐了白沫瘫地上起不来,其他人再不敢围上来,此时他明白了秦有道要表达的意思,淡然赴死,是爷爷身为傩戏师公最后的尊严。
病痛区区,生死区区,实在不值一哂!
因为穷,所以拚了命都要让儿女过上好日子,秦有道到死都没明白一个道理,他人都没了,他的儿女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山,日子又如何会好!
秦卿不是没怨过秦有道为什么走得早,他都没能尽到孝。长到一定年纪经历了沧桑世故便理解了父亲,怀念父亲,仅余痛惜。
从小生活在傩戏世家,秦卿是听着祖辈们斩妖除魔的故事长大的,只是高祖们还是仗剑斩僵尸恶鬼,再近些,他爷爷就只剩下画符念咒镇压村口大樟树了。
秦卿之所以见幡就逃,还得从大樟树的传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