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卿侥幸大难不死,出院后回到村里,发现黄泥巴土屋已成昨日黄花,而在它的遗骸上,一幢四轩的红砖房在打地基,堆红砖的地方搭的草棚就是他们一家现在的落脚处。
父亲秦有道察觉到他的疑惑,主动解释:“老房子不经用了,天上下大雨老房子里便下小雨,一天到晚阴湿湿的,搞得你爷爷的经书不晓得被虫蛀了几回,每次雨下完了还要拿出来晒干才行,还有这次你出事啊,你爷爷挂罗盘看了下老房子的风水,孬了,干脆推了建新房,看到没?地基往前移了五尺五,往左移了三尺六,共计九尺,这里头有个名堂叫做…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幡被你爷爷收起来啦,你莫问,说了你也不懂,你八字轻,那招魂幡专门吃你这种小孩子的,你以后碰到了躲着就对了。你爷爷的意思是你快八岁了,你要想学我和你爷爷的把式,那你现在就好学了。我的意思是你和琼妹子还是要读书,争取考上大学,不要走我们的老路,我和你爷吃的这碗饭是碗沙子饭,苦的呢!”
八岁的秦卿因为家里比较穷又早早没了娘,成长道路较为曲折的缘故,较一般同龄孩子早熟,父亲话里的意思他懂,就是反对他学傩戏呗,八岁的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硬邦邦顶道:“我不学把式,碰到那鬼东西你和爷不在身边咋办?躲不过咋办?逃不掉咋办?等死吗?那鬼东西是啥子哦,好凶!”
秦有道屈起手指就要赏胆敢顶撞的儿子一板栗,眼瞅着儿子煞白泛清的脸又舍不得,忍气吞声到嗓音都闷了,闷声说道:“还能是什么?妖精鬼怪撒,死不了的那种,你爷爷只能将祂们囚禁在幡里,百年后带棺材里头埋喽!等你过几年长大了魂魄稳固了就没得啥事哩,你现在年纪小八字轻,惹得到衪们撒。那你爷爷说你要学把式,必须练桩的,早上五点我喊你起来站桩,看你吃不吃得消站桩的苦喽。”
“好的喽。”
秦卿定下决心要练好把式,以后再碰上那幡里的妖精,必须打到祂哭爹喊娘。他一度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比爷爷把式耍得还要好的师公,降妖除魔,受人敬仰,然而儿时的英雄梦到底被现实碾得粉碎。
恰是这年年底,入住新房不久,精神矍铄的爷爷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奶奶打发秦有道请了乡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赤脚医生说是中风,建议赶紧送大医院治。爷爷笃信自身,从未吃过西药,认为那是糊弄人的玩意,更不相信西医,他小病硬扛,重病自己抓草药,要他去医院任人摆布简直比上天还难。说来说去顶现实的原因是没治病的钱了,钱全用来建了房子还欠一屁股债,老人不愿意拖累儿孙,就是这么一个固执的老人,硬是将自己拖死了,死前身体溃烂,备受煎熬,他一生为儿孙谋划,最后落得个不明不白的下场。
给爷爷添完坟后,秦有道便将秦卿送去了县城私立的文武学校,那所学校的校长是爷爷的徒弟,对秦卿颇多照顾。秦有道送秦卿到学校注册登记,离别时和颜悦色同他讲:“这学校里都是年轻力壮火气旺的小伙子,你八字轻,要靠他们帮你瞒着的,所以你要和他们处得来,他们要是打架的话,你就在一旁看着,记住不要轻易动手,必须动手就要打赢喽,记住了啊!”
秦卿点了点头,他没法从失去爷爷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好好的爷爷怎么就没了?是不是和他那次受伤住院有关呢?
还没等他找到答案,十六岁时家里再次传来噩耗,父亲秦有道吐血昏迷,等他赶到医院时人已经没了,两父子话都没说上一句。宿命一样的,爷爷秦志远没的那个把月说不出话,上一代这爷俩也是话都没得一句,但好歹爷爷听得懂话,两父子心意相通,通过眼神交流就摸清楚了各自的心意,爷爷得以把身后事交待明白,傩戏后继有人,吾心甚慰,死而无憾!
轮到秦有道和秦卿,秦卿不仅把式没学几手像样的,末了连句遗言都没混上,他们这一支傩戏传承彻底断送,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凤凰下鸡——一代不如一代了。
自此之后,八岁那年那幡那事便成了秦卿的心病。
秦卿恨那枝幡,恨之入骨,此恨绵绵无绝期。他把自家三代人的不幸都归于八岁那年撞了那枝幡,那一撞,撞出一个不详之兆,尔后他的人生便是佐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生悲哀,正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更害怕那枝幡,因为他知道那枝幡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他的噩梦,他后来曾经无数次的幻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遇到那枝幡,自己会怎么办,自己会不会被那枝幡杀死,或是杀死那枝幡?可那枝幡早陪葬了爷爷,入土多年,他以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不想陡然在这奇诡的山谷里碰见了那幡,那幡里更进阶一步有化了人形的精怪,他害怕极了,本能落荒而逃,然则他是傩戏师公秦志远的孙子,他怎么可以逃,他怎么能逃?巨大的羞耻感冲上了他的心头,燃烧吧,小宇宙,他原地急刹,掉头往回飞奔,不过在四处碰壁之后,他呆怔原地找了找方向,继而好尴尬,曰你先人板板,又迷路了。
仿佛轮回,他的魂体再次变得轻盈和模糊,飘飘欲仙,又又又被淳厚的酒香味勾引着到达宫殿前,葫芦嘴儿主动凑到他嘴边,吧唧一声严丝合缝对接牢,一口,就一口,喝多了容易上头,过瘾!
“嗝,嗝。”秦卿连打两声酒嗝,意犹未尽呀!前方高能,不该来的来了,他打眼斜视着缓缓飘来的六魂幡,随手一甩,扔了葫芦,大吼一声:“受死吧!”
“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我要你原形毕露。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黑虎掏心,猴子摘桃,般若波罗蜜,妖孽,吃我终极一招:倒挂金勾…”
六魂幡呆滞,避开锤向祂胸口的小拳拳,闷声问有气无力地胖脸儿:“这是,疯啦?”
“正常,喝多了耍醉拳呢!机会难得,搜下他的魂试试。”
“试试就试试,哎哟,龟儿子王八拳打身上真疼呀!哎哟好亮,瞎了,龟儿子功德竟然凝成护道法环了,吾当初还以为是哪尊金仙?原来是这东西作怪,噫,这是什么?老樟树…傩戏…爷爷…啥乱七八糟的玩意,啊不好,封印勾连龟儿子功德法环了…吾闪,吾再闪。”
“啊哟这才几秒…啊啊啊…你妈的等老子哪天捅破了你,老子要你跪下唱征服,死封印破封印贼封印贱封印,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魂体浮沉的秦卿侧耳倾听那来自古老而忧愁的唱腔,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喝了一声:“好彩,赏!”
法随言出,一道强光划过天际,仿佛要把天空撕裂开来,旋即震人心魄的雷鸣隆隆传来,六魂幡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慌慌张张躲进了宫殿里。
“二傻子,没文化,记好喽,这三字儿啊念‘碧游宫’,知道碧游宫是哪不?那是咱老爷的道场。道场是什么?不不不,不是做法事,哎哎,你说的做法事是啥意思?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出全剧终…啥玩意?不成了,破封印跟个青少年家长似的管制得太厉害了,断网啦,明儿聊,拜了个拜呐您。”
哦,敢情网线那头是个未成年,秦卿咋吧咋吧嘴,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未几,雷神收工,山谷复归平静,一株巨大的樟树从远方渐行渐近,刹那间迫到秦卿身边,伸出树枝缠住秦卿的脚,‘嗖’地一声跑没了影。
而宫殿渐隐于云层,山谷寂静无声,亘古以来,无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