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羽立在张饱谷家的歪脖槐树上,听到那两个老妪调侃张饱谷,言及宫廷豆腐之时,心中已有了九分判断,此人就是钱江府城外,做豆腐的张老爹他侄子。
原以为这小子是在豫王家里当差,还打算进内城里去逛一圈找一找,没想到刚到京畿郊野附近,就被自己寻到。
只是不知为何他不在堂堂豫王府内,而是待在这郊野小庄子里。
先前在钱江府城,张老爹便已透露过,他这个侄子什么都好,唯有一点就是嗜赌。
但方才程羽亲眼看到,这张饱谷除此之外,似乎作风嘛……
这厮之前推掉两个泼皮耍几把的邀请,程羽还以为他是要等这位刘娘子的私会,但随后又来之人明显才是张饱谷要等得正主。
而且,张饱谷在院中与刘娘子纠缠之际,有一物从其身上掉落,居然能使急色的他抛下娇小娘子不管,先去捡拾落物。
且其举止明显还有遮挡刘娘子视线之意,不欲令其看到,就连立在高处的程羽也未曾看到。
他此时所在之处离嘉菲戏台已是颇远,无法与其气机联通共享法眼神通。
目下视力虽说比普通麻雀好上许多,但只因事发太过突然,张饱谷反应迅速,不止挡住刘娘子视线,连高处的程羽看去,也只是一白色四方之物忽闪而过,只能看出那物件比大拇指盖大不了多少。
眼下程羽离开张饱谷小院,展翅飞在半空中向下俯瞰,脚下这座庄子再为普通不过,似乎还没青萝庄大。
这张饱谷所在的小院,亦算是庄内较为敞亮的一个,至少正屋还是个砖瓦房。
举目远眺,嘉菲所在的戏台离此隔有另一个庄子,已是一小黑点。
再往西看去,离此不远便有一个镇子,在通往镇子的庄外路口,有一小棚,门口挑着一半旧幌子,上写一个茶字。
方才寻张饱谷那人就在棚里坐着吃茶,四处张望的模样,显是已等得不耐烦。
一炷粗香的功夫之后,“吱扭”一声,刘娘子推开屋门,扭着出来。
看其脸上泛红之外,依然带有嗔色,正一边系着裙带,一边口中嘟嘟囔囔。
程羽听去,似是在埋怨张饱谷出工不出力,匆匆应付自己,什么往日都是半个时辰的话都说将出来。
张饱谷缠着裤带,嬉皮笑脸地从屋内奔出,却被刘娘子“啪”的一下打掉不安分的手,正色道:
“奴家今日来,是要告知于你,昨日我家里那遭了瘟的托人捎回书信,说是旬日上下就将回转家来,你我日后……日后就此断了吧……此物留给你做个念想”
刘娘子说完抬眼扫了一下张饱谷,扬手甩出一个帕子打在张饱谷脸上,转身紧走几步悄悄打开院门,见院外无人,掩面匆匆而去。
张饱谷初愣一下,急忙捡起帕子,这才追出院门,见刘娘子西向而去,正欲追赶,却又见到方才来敲门那人,也从庄西头远远的向自己这方奔来,料是在茶棚等不及,又折返回来。
张饱谷这才想起还有件正事要办,随手向贴身的口袋里摸上一把,又返回屋内套上一件体面外衫,好好整理一番。
再出门后,便从一村野匹夫,变成一员外模样。
程羽心中暗笑,古人云,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这在亲王家当过差的厨子,确是比别个体面许多。
待来人终于走到近前,张饱谷迎上去,学着文人模样,也施一礼道:
“葛三哥久等了,咱们这就走。”
那叫葛三哥的不悦道:
“怎穿条裤子就要这大半晌功夫?快走吧!江对岸的宋掌柜一早就从渡口赶来,不好让他老人家久等。”
“你昨夜只说是江对岸隔壁州的买主,那这位宋掌柜的,是何来头?”
“宋掌柜,就是按你要求的那种,既不是行内人,又出得起价的实在买主。”
张饱谷沉默地点点头,引得旁边葛三哥忍不住继续说道:
“宋掌柜他老人家一向低调得很,若不是仗着我这张老脸加嘴皮子,你又说手里有顶尖儿的俏货要出手,能说得动他老人家来?诶?你这两手空空的,东西呢?”
张饱谷好似知道对方终会这样问一般,意味深长的看葛三哥一眼道:
“走吧三哥,到了之后自会给宋掌柜看的。”
那葛三哥看模样只是一掮客,也就不再多问,张饱谷回身要锁院门,身后的葛三哥再次问道:
“咦?你这厮身上怎有脂粉味儿?”
葛三哥抽抽鼻子说完,忍不住伸头向张饱谷院里张望起来。
“去去去,天子脚下,不可浑说。”
张饱谷推一把葛三哥,随口应付几句后,二人也并肩向西而行。
程羽飞至高处望去,他二人出庄后没走多久,便行到旁边那座镇子上。
那镇子比之青川县的江口镇规模要小上许多,只有中间一条主路,两侧如同叶脉一般,依次向左右分岔出去几条小路。
在主路上有一座二层小楼,门口挑有一个绣着“酒”字的幌子,张饱谷与葛三哥匆匆迈步而入。
程羽落在二楼一扇开窗檐上,探头向屋内看去,只见里面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包房,侧边客位坐着一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衣着颜色朴素低调,但料子看去却是颇为华贵。
在其旁边有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垂手而立,楼下葛三哥与店小二耳语几句后,便示意张饱谷在稍待,自己先上楼去,与楼上那位宋掌柜寒暄一番,才将下面候着的张饱谷喊上来。
张饱谷倒也并不怯场,登上楼来,先对宋掌柜唱一诺,而后待大家彼此见过礼后,掮客葛三哥与管事的便退出包房,此刻屋内只剩两人相对而坐。
“张员外,请吧!”
宋掌柜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比一个请的手势,张饱谷听出对方并非京畿口音,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却又下意识回头看一眼身后已被关上的包房木门,而后再扭头向窗外看去。
这个小镇规模不大,二层小楼已算是地标建筑,窗外远处是绿树成荫,而近处窗檐上,却立着一只麻雀,在盯着自己……
张饱谷冷不丁打一哆嗦,摸摸后脖领子,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后,又拱手冲宋掌柜施一礼,这才慢悠悠从贴身口袋中摸出一包着的帕子。
那帕子上还带着一股脂粉香味,原来是方才刘娘子诀别之时,留给张饱谷的念想之物。
只见他慢慢地将帕子左一层,右一层地轻轻打开,对面的宋掌柜见状,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但眼中精光渐盛,就连坐姿都不再似之前那般自然。
整个帕子摊在张饱谷掌上,只剩最后一个边角还未掀开,下面似乎盖着一拇指盖大小的方形物件,宋掌柜此时已然悄悄将上身前倾过来,好似在强忍着自己侧头去一探究竟。
张饱谷瞄了对方一眼后,终于伸手拈起帕子最后一角。
“扑棱棱!”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很轻的翅膀扑打声,原来是程羽飞到窗户另一侧,选取一个更好地角度以便观望,倒把屋内两人惊了一下。
而此时程羽却已从侧面隐约看到帕子里的物件,原来是一白玉般的骰子。
这张饱谷……
果然是个嗜赌之人。
于哭笑不得间,程羽又心生些疑问:一个骰子,为何要整的这般神秘?
从开始在张饱谷院中,骰子被无意间掉落地上那次,这厮就一顿操作紧张兮兮。
而现在更是左三层,右三层的紧紧包裹。
这枚骰子有何特殊之处?
张饱谷终于掀开帕子最后一角,掌心之物也算是露出真面目,果然是一枚骰子。
对面的宋掌柜起先愣了一下,继而揉一揉眼,待看清对方要出手之物只是一枚小小的骰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轻“啊”一声后,缓缓坐回身子,脸上冷淡不少。
原来此方世界和程羽前世一样,赌具都难登大雅之堂。
豪门大户人家,或是自居清流之士,皆对此鄙夷不屑。
宋掌柜怨怼地向包房门口方向瞥去,继而端起桌上一碗茶径自呷一口,再抬眼将张饱谷掌中骰子扫上一眼,轻轻摇头苦笑,慢条斯理道:
“老夫今日起了个大早,不成想……呵!也罢,既已来此,那张家大哥,你这个顶尖儿的俏货,欲作何价啊?”
眼见宋掌柜对张饱谷的称呼,从张员外降为张家大哥,且已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张饱谷
嘴角却微不可见的挑起。
他始终端着手中骰子,盯着对面一动不动,似是一位在等待猎物上钩的猎户。
嗯?
宋掌柜反应也算敏锐,察觉到张饱谷颇有底气,一时反倒难以捉摸,沉吟一下后,抬手单单伸出一根食指。
哪知张饱谷嘴角扬起的愈发放肆起来,居然将骰子用帕子包回去紧握在手,站起身行至窗边,轻轻将窗户关上。
这座食肆本就坐落在背阳一侧,窗户一关,屋内顿时暗淡不少。
张饱谷关窗后几步坐回桌前,却没注意到方才窗外那只小麻雀,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他头顶房梁之上,一双雀眼闪着精光俯瞰着脚下二人。
“你……”
宋掌柜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询问,却见张饱谷握着骰子的指缝内,居然在发亮。
“嘶……”
宋掌柜轻出口气,身子复又前倾,再不敢托大,蹙眉细看起来。
而此时二人头顶的程羽也看出这枚骰子的与众不同,居然是夜光的。
程羽心知,此方世界不似前世,能发出夜光之物必非凡品。
此刻他脚下的昏暗屋内,张饱谷掌中帕子泛着幽幽蓝光,映照着对面的宋掌柜一双惊诧老眼。
“这……莫非是拿夜明珠,去雕成的一个骰子?”
宋掌柜疑惑问道,只因他不信何人居然如此暴殄天物,将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给雕成一个赌具。
张饱谷一边再次轻轻揭开帕子,一边摇头笑道:
“非也,夜明珠也太过寻常……”
“额……”
张饱谷一句太过寻常,彻底将对面生生噎住,他面有得意色继续道:
“此物乃是用一种异兽尾骨打磨而成。”
“异兽?何种异兽居然能于暗处发光。”
“我九州之东南,是何所在啊?”
张饱谷得意问道。
“东南……莫非是东海?”
“正是,在东海深处有一异种,人唤之曰灯笼鱼,身长七尺有余,唯独尾骨中最后一段,可于夜色中发出蓝光。
只因此鱼产于东海极渊之处,且若要制成如此大小的一枚骰子,非丈许长的大鱼不可。
而灯笼鱼原本就罕见,丈许长的大鱼,更是百年难得一遇,因此……”
张饱谷说至此处,冲宋掌柜嘿嘿一笑,学着宋掌柜模样,也比出一根手指,压低声音道:
“您老说,此物值不值这个价?”
宋掌柜见状,脸色阴晴不定坐回椅内,心知虽然他俩都伸出的是一根手指,但此时此物的价格,要比方才自己所出,其后不知要加多少个零。
“既如此,张员外您把此物再向前一些,老朽我看个仔细,定给您一个公道价。”
张饱谷闻言,将手中发着幽幽蓝光之物,又向前递去三寸距离便停住。
“咦?你这骰子里面,莫非还另有玄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