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吾轻叹口气,低声道:“他到底是陛下。”
这天下,都是他的。
汪直垂眸,亦是不可轻闻地叹了一口气。
“去见李昭和吧。”他道。
总要弄清楚李昭和此行所为何事,总要弄明白的。
暖阳高照,风和日丽。
时隔多月,再见面,竟又是这样一个好天气。
李昭和身着墨色长袍,眉眼间比从前多了许多沧桑。
看来这些日子,他过得也不怎么轻松。
背信弃义,出卖同僚的日子,怎会轻松?
在瞧见汪直之后,他下意识垂下头,向汪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督公。”
汪直冷冷瞧着他,沉声问:“所为何事?”
“今日来此,所为督公。”他低声答。
“是陛下派你来的?”汪直又问。
李昭和点了点头。
“若非陛下之命,昭和万不敢来此扰督公雅兴。”
他说得恳切,汪直却只觉得他虚伪。
分明已是坏事做尽,害他至此,却还要在他面前装出一副烂好人的模样。
他莫不是真觉得他汪直是个傻子?能受他蒙骗至此?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陛下让你来抓我?还是...来杀我?”
李昭和并未给汪直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笑着应答:“我这一次,是一个人来的。”
未带亲信,身旁亦无护卫。
无论是来苏州,还是入军营,他李昭和都是一个人来的。
汪直问:“就不怕我在这杀了你?”
李昭和抬眸,与他对视。
“你是汪直,你不会杀我。”
“可我,想杀了你。”
汪直始终冷冷望着他,即使李昭和抬眸望向他时,面上还带有一抹微笑。
李昭和说得没错,因为他是汪直,所以他一定不会杀他。
他便是料定了这一点,故而才敢一个人来到军营。
反正汪直不会杀他,他这一程,必然无事。
“督公,我们之间,许是有些误会。”
他看得见汪直眼底的厌恶,听得出汪直字里话间藏着的愤恨。
他知,自己与汪直,已再难回到往日。
可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怪不得别人。
“我与你之间,本就没什么好说的。李昭和,若你心中尚有良知,还望能坦诚相待,莫要再拐弯抹角说这些无用之言,平白浪费你我时间。”
他不愿和李昭和废话,他若有事,就该直说。
是好事,是坏事,他汪直照单全收,没什么好怕的。
李昭和道:“陛下听说了你来到苏州的消息,故而才派我来此。
他要我查探你来此目的,打探你在此处的势力,找到宋家遗孤身在何处。”
他神色认真,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汪直一点也不信他。
“陛下命你做的,怕是只有前半句吧?何必编出后面的话来唬我?
李昭和,你想做什么,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看来,我与你之间,已经没法说那些胡话了。”
他原是已经骗不了汪直了。
李昭和终于讲出实话:“我来此,是为提醒你,陛下已经疑心苏州,怕是会派人来寻宋家女儿的下落。
还有,你现在很危险,陛下想杀你。”
汪直冷笑:“倒是稀奇,你来此,竟不为杀我,反倒是提醒我?”
“你我之间,到底还有旧情。我知督公生我的气,不愿意原谅我,但此事对您影响甚大。
我从前毕竟跟过您一段时间,既是知晓了这种事,总得来跟您说上一说的。
就当是给您赔罪。”
“那你觉得,你这次过来,我还该感谢你?”
汪直想不通,都已到了这份地步,他李昭和已将他害成这样,还妄想什么?
妄想他能原谅他?妄想用这个用脚趾都能想出来的消息换得他的原谅?
汪直觉得,不是李昭和疯了,就是他疯了。
“我只是心中愧疚,想弥补......”李昭和声音很低。
“弥补?”汪直苦笑,“你觉得,如今还有弥补的余地?
你怎么不去问问那些因你而死的妇孺老少,被你害死的亲朋挚友,你怎么不去问问他们,你如今还有没有弥补的余地?
李昭和,你曾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吗?”
他将幼恩保护得那般好,这些年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这个秘密。
最终却因李昭和一个人,一切都被毁了。
他小心翼翼维持了那么多年的平静与美好,都被他毁了。
被他亲手带出来的这个人给毁了。
“督公还是气我。”李昭和长长叹了口气,“我就知道,督公不会这般轻易原谅我。
也罢,反正消息已是带到,我走便是了。”
他说着便要往外走,就在这时候,苏庭忽然拔出长剑,拦住了他。
“军营这种地方,岂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督公不会杀李昭和,不代表他不会。
若非是李昭和那个混账,这一切也不至于会落得如此地步。
督公和幼恩,又岂会再有这般烦忧?
若非是督公还在身旁瞧着,苏庭恨不得立马一刀把李昭和这个混账东西给砍了。
李昭和却丝毫不惧怕架在脖颈前的那柄长剑,他笑道:“苏家的事,我也有调查过。苏庭,你这般待我,是想让我对你们苏家下手?”
苏庭的剑又往前挪了半分。
“你以为,我今日会让你活着走出军营?你以为,我会给你对苏家下手的机会?”
他不是汪直,不会念及旧情,更不会顾虑诸多。
他想杀谁,便一定会动手。
可李昭和却依旧对此毫不惧怕。
“你想杀我,可督公不会让你杀我。苏庭,你最好掂量掂量,杀了我,到底值不值得。”
苏庭闻言开始犹豫,李昭和说得没错,此时若是对他下手,若是把他给杀了,对他,对汪直,对苏家确实没什么好处。
李昭和若是死了,督公也难逃一死。
陛下不会放过他。
可是李昭和若是不死,他们以后的路会更加难走。
这一点,李昭和清楚,汪直更加清楚。
像李昭和这样的人,若是没做好后手准备,必然不敢就这样孤身前来。
汪直不想苏庭这般犯险。
如李昭和所料,汪直果然出手阻拦。
他沉声道:“他的命,确实该取,但万不该是这个时候。”
苏庭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他咬牙,终是默默将长剑收回。
——
幼恩这几日心情很好。
苏州的深秋没她想象中那么冷,这日子过得也没她想象中难。
苏家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苏漾说,现在赚到的银子已经够他们一家在苏州置办一个小宅子了。
他还说,成婚要用的银子他也已经准备好了。
从娶亲,到嫁妆。
从苏砚要用的,到幼恩要有的。
他都为他们准备好了。
幼恩每次想到这事就觉得高兴,别的女子嫁人都是离开家去往别处,可她不同。
她在的,始终都是自己的家。
苏砚的家人,都是她的家人。
江允南这几日回过几次苏州,明面上说是家中生意要他回去帮忙,实际上却只是他想回到那个有她的地方。
仅此而已。
他只是,想回到那个有林羡鱼在的苏州。
他只是,想见见她。
可林羡鱼不想。
林羡鱼自知晓他回到苏州的消息后,便日日闭门不出。
她刻意在躲着江允南。
即使江允南亲自送拜帖到林家,她依旧是不愿出口与他相见。
她就是不想见他,仅此而已。
江允南回到斜塘镇后对幼恩说过这事,幼恩对他说这是林羡鱼不愿见他,他还不信,非要为林羡鱼找理由。
说什么肯定是因为她这几日身体不适,或是心情不好,再或者就是状态不好,不想被他瞧见。
这才一直躲着他。
江允南觉得,她肯定不是不愿意见自己。
她一定,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
幼恩听了他一番谬论之后,都不禁为他叹服。
江允南不愧是大明舔狗界第一人。
她觉得江允南都可以出书了,名字就叫做《舔狗的自我修养》。
江允南捧着本署了自己名字的诗集,对着幼恩和苏砚含情脉脉地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他刚开口时,幼恩只想让他闭嘴。
可他情绪一上来,看向她和苏砚的眼神都变了,她这时候只觉得害怕,很想揍他一拳。
她觉得,江允南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太正常。
幼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侧眸望向苏砚,试图求助于他。
不料苏砚此时竟听得不亦说乎。
他,他,他竟然还拍手叫好。
疯了,都疯了。
苏砚也疯了。
“好诗,好诗。”
苏砚到现在,还以为那本诗集上的东西,都是他江允南自己写的。
幼恩想解释,又不知该从哪开口。
她想早日将实情告知于苏砚,她不想再瞒着他什么。
成婚前,她想真正做到与苏砚的坦诚相待。
可她也怕苏砚会接受不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有些话,她想说,却不敢说。
比如她来自现代,比如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比如他和这世界的其他人,都只是虚无缥缈的纸片人。
她有想过,若换做是她,她或许也无法接受。
可是她却确确实实,对这样一个纸片人,动了真情。
“苏砚。”她忽然唤他的名字。
苏砚侧眸与她对视,温声问:“可是饿了?”
她摇头。
“那是累了?想回去歇息了?”他又问。
她再次摇头。
他顿了一下,再抬眸时眉眼含笑。
“那是...在想我们的婚事?”
她原本下意识想要摇头,可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他眸中笑意似比山泉间的风还要温柔。
那一刻,她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笑道:“大哥说了,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我们如今,只需等督公他们定下婚期。”
快了,就要到了。
婚期总会定下的,他们所期盼的日子,终将会到的。
秋风簌簌吹过,银杏叶恍然落了一地。
幼恩忽然开口:“我有件事情,一直都瞒着你。”
苏砚愣了一下,他原本想问是何事,但见幼恩神色忽然凝重,良久都不敢开口询问。
幼恩补充:“一件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事情。”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她发烧,声音很低却依旧温柔。
“没关系的,你想说便说,我在听。
不想让我知道也没关系的,我相信你。”
我始终,都是相信你的。
从相识到如今。
幼恩握住他的手,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会说这话,你总是这样,从不询问,从不先开口。”
他总是处处先考虑她的感受。
许多问题,他怕她不愿说,便永远都不开口问。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如此。
幼恩享受他们彼此之间的这种默契,享受苏砚一次又一次地控制自己不开口而带给她的舒适。
她享受,也愧疚。
那些话,她自然希望他永远都不开口问。
她也想将她的过往,永远都埋在心里,永不开口,无人得知。
可苏砚,已陪她走到这一步。
他们就要成婚了。
她真的不想再这样瞒下去了。
苏砚已是猜到她想说什么,那件事情他确实好奇已久,可他一直都明白,这是幼恩心底的秘密。
在幼恩与江允南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可他和身边人都听不懂的话时,他便开始觉得奇怪。
到后来,她向他说起,她不是宋卿卿。
她说她从另一个世界来,却始终未曾向他继续往下说。
他以为他不愿谈起。
他以为她不愿意说,所以他不会去问。
尽管他想知道,尽管他想要去了解,可他依旧不会问。
他会控制住自己。
但这次,是她主动开口。
他终于问:“所以,这一次,你要说吗?”
“我要说的这件事情,或许会让你有些难以接受。但是苏砚,请你相信,我对你,始终都是真心实意。”
尽管,他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尽管,他只是一个书中的角色。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就是对一个纸片人动了心。
“我明白。”苏砚有在回答她。
“我同你讲过,我从另一个世界来。
那是一个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在那里,有灯红酒绿,有许多这里没有的东西。
苏砚,我曾对你说过,我想带你一起去一次那里。
我曾说过的,都是真的。”
他自然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