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黎山中林木丛生,却也难避暑热。蝉鸣聒噪,更令人心烦。
为了避暑,花葭常常挂在鼓楼前的青雾树上乘凉。旁人都避讳着她,所以这块地儿大多时候都清净得很,除了蝉鸣。自打小神仙来了,这块地儿也热闹起来了。
小神仙并非不能言语,花葭倒也不生气。每逢月半便是清谈日,小神仙高坐在鼓楼上,从远古传说到沧海桑田的变迁,从为人处世到如何洞察世事格局,讲得好极了,听着听着,似乎日头也不那么热了,蝉鸣也不那么噪了,人们不禁顶礼膜拜。花葭也听,一只蛇精给她扇风,一只仓鼠精给她端着果子。她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拿个果子啃,每每困得睡意朦胧,偶尔睡醒了,便往鼓楼上扔几个果子,一个不落地砸在小神仙身上。
寨子里的人早已习惯了花葭的野蛮,但是对这样一个顶顶尊贵的小神仙也这般暴力,还是让人们心尖颤了颤。还好,小神仙大度得很,从来没有动过怒。小神仙从不生气,也不发火,对谁都端着一脸认真严肃,一点儿也没个小孩子的样子,偏偏长得粉白可爱,让人喜爱得紧。
花葭喜欢粘着小神仙,带他去找稀奇古怪的精怪,拉他钻无人问津的山洞,给他吃各种口味的果子。小神仙虽然一脸不乐意,但花葭却满心欢喜。这个不苟言笑的小孩儿,是她这些年里见过的唯一一个不怕她的同龄人。花葭做事从不讲理,因为在她的世界里讲道理永远没有拳头管用,但那个小孩儿讲道理时一脸的认真专注,让她觉得好笑,又觉得,很奇妙。
“小孩儿,今天姐姐带你出山玩儿,要不要?”等鼓楼下的人散尽了,花葭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朝楼上的孩子喊。
小孩儿穿着一身白衣,干净得像被月光洗过一样。他探出头,便看见下面的花葭。他平素不爱理人,久了也就没什么朋友。偶尔跟着花葭出去转转,其实也不错。可他偏偏不想让人看清他的心思,所以遮着掩着,冷冷清清。花葭看似憨傻,实则精明,看了一段日子,便摸清了小孩儿的脾性。
花葭其实不常出山,她阿爷总说外面不安全,可叹她还是个有点法力的精怪,却也被阿爷讲的那些故事吓得畏手畏脚的。昨日里那只颇受她阿爹宠爱的蝎子精从山外给她阿爹寻了套皮影来,逗得她阿爹眉开眼笑,也激得她想出趟山寻点宝贝回来逗她阿爹开心。可是心里还有点忐忑,便决定喊上小孩儿一起。小孩儿别的不说,但和他在一起感觉做啥都很安全。
小孩儿换了身浅蓝衣裳,乌黑的发丝用一根白色飘带束在身后,随风轻扬,更衬得他仙气飘飘。
“啧啧啧~”花葭摸着下巴咂摸道,“小孩儿你可真会长,真是怎么好看怎么长啊!”
小神仙难得白了一眼花葭。
花葭自动忽略他的反馈,背着手走在前面带路。走出寨子,前方是一片暗林,密密麻麻的树,高高低低,不见天日。她穿着一身红裳,头上簪着一朵不知道是从哪里采来的小黄花,随着她的脚步明亮地一晃一晃。小孩儿跟在她身后,很明显地感到前面带路的人步伐越来越凝滞。刚进林子,还有些光,再往前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明明外面日光正盛,里面却黑得渗人。
偌大的林子里静得连风声也没有,踩在厚湿落叶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愈发清晰。
“小孩儿,”花葭走在小孩儿身后压低声音问,“你怕吗?”
小孩儿正欲回答,指尖却碰到一点温热,那温热不待他甩开,便顺着窝进他微曲的掌心。小孩儿一愣,随即握住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
“小孩儿,你手怎么这么凉啊?小孩儿,你也害怕吗?小孩儿,我跟你说,你别怕,只要有我在,万事都不用担心,肯定保你平平安安……小孩儿?小孩儿,你怎么不说话?”
“前面有东西。”
“哪里?”花葭一顿,附在小孩儿身侧,紧紧抓住他衣袖。
“嘘。”
窸窣声渐近,花葭自诩胆大过人,此时却没有一点招架之力,莫不是今日就要赔在这里了,花葭心想,只是可怜了小孩儿,若不是她,他还可以在寨子里做他的小神仙,现在却要跟她一起葬在这林子里了。怕就怕,腐成一堆烂泥,没人认得出来,怕是死了也要困在这林子里了。若是听阿爷的就好了,何必为了和那蝎子精赌气,赌上自己的小命儿。花葭紧闭着眼,一时恐惧与悔意翻江倒海。
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儿才拍了拍挂在他身上的花葭,压低声音道,没事了。
花葭抬头,一脸不可置信,脸上还挂着泪珠,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是花葭却觉得她看见了小孩儿嘴角带着笑意。一定是幻觉。花葭想。
接下来倒是没什么意外,但花葭还是走得提心吊胆的。她跟着小孩儿走,一步也不敢落下。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子里终于见了光。
等终于走出林子,天色已然傍晚。一条夷水似一条亮闪闪的冠带,潺潺地绕着钟黎山,在绯红的晚霞下,像个柔情的少女,清澈温润又带着一点绯红的羞涩。
花葭瘫坐在水边,手心已经汗湿,黏黏糊糊的。
“怎么走?”小孩儿“居高临下”问花葭。
“什么怎么走?”花葭显然不在状态。
“你说呢?”
“等等,”花葭一拍脑门,“我好像忘了问,出了暗林怎么走……”
“……你在做什么?”小孩儿见花葭拿着跟小棍子在泥土上左滑滑右划划,好奇问道。
“我在算路,别吵。”
“我……”
“别吵!!”
天快黑了,花葭才心满意足地收起小棍子。她抬头一看,小孩儿却不见了。等她再定睛一看,那小孩儿正坐在远处不知从哪里来的小船上。船夫年纪很大了,白胡子老长,坐在一旁打瞌睡。小孩儿坐在船头,往水里扔草叶子,一群鱼儿绕着他游得欢快极了。
“喂,你怎么走也不说一声啊!”
“我要说,是你自己不听的。”
“我哪有!”
“哦,是吗?”
花葭本想大闹一场,但一回想,似乎确有其事,很快便偃旗息鼓了。
夷水狭处水急,宽处水缓,小船时平稳时动荡,船屋里挂着的一盏油灯也随着小船摇晃,明灭不定。
天上星星很好,细碎的星子散发着干净柔和的光辉。
“小孩儿,你有名字吗?”
“嗯。”
“告诉我吧。”
“为什么?”
“因为这样好的夜色里很想记住你的名字,不想叫你小神仙,也不想叫你小孩儿啊。”花葭撑着脑袋看星星,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星辉,是少有的安静认真。
“钟桓清。”小孩儿声音不大,但是很干净,和他的名字一样,清清朗朗的。
“钟桓清?”花葭转过头,正好撞进小孩儿的眼睛,她笑得嘴角要咧到耳根,眼睛眯成小月牙,她说,“桓清,我是花葭,你也要记住我啊。”卸去一身霸道的花葭,是小孩儿不大熟悉的模样。可他丝毫不意外,仿佛在他心里,花葭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睡吧。”
“你好扫兴啊。”花葭不满道。可是小孩儿已经缩回到船屋里,闭上了眼睛。
星夜如水,小船顺着水流,载着船上的人,也满载一船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