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半日过去,临近法会尾声,仍有大量武人未离去,一日多的时间里不断与平日难得一遇的其余武林人物交手切磋,多少都有几分收获。
反而是道门中人,不少已经起了离开的念头,只是世族事先拿出的灵药高高吊着,这才没有愤然离场。
陈屿也终于等到了钱玄钟出门,却是搀扶着一银霜华发的妇人,旁侧跟着另一女子,三人结伴去了趟药堂。
老妇人似有眼疾,体内生机亦如风中残烛欲要消散一空,钱玄钟显然不会不知道老母亲的情况,心中已经不抱有多少治愈希望,只望在最后这段时日里能一家人团团聚聚,安稳宁静的度过。
为此,他日夜练习左手剑,但鲜少走出院墙去奔波寻觅仇家。
陪伴在老妇人身侧孝敬,心中哀然翻涌,神色晦暗阴沉,越发的沉默寡言。
“钱兄?!”
陈屿适时出现,从里堂里走出,面色作恍然状,发现了他。
钱玄钟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呼喊自己,他转过身去,见一年轻道人身材颀长,容貌俊雅,有云鹤图案勾勒青衫外袍,手中提着两捆药包。
仿佛刚刚开了药。
熟悉的话音与面孔引动死寂心湖中些许波澜,钱玄钟回忆起来,却见得对方如今出尘依旧,而自己空荡荡一臂,莫名地生出几多复杂流淌眼中,喉头滚动,唇间开阖欲言又止。
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道长。”
陈屿当然不在意这些,他和善一笑。
先是跟钱玄钟打了招呼,然后又同老妇人以及另一女子问候。
虽说不认识,但从钱玄钟的姿态以及几人间表现出的亲昵不难猜出关系。
三五句话下来,杨嬛玉也欣喜于自家儿子还能与友人相遇,期望这份他乡遇故知的情谊或许能触动融化一些心中冰冷。
名为舒雅的新妇同样表现出几许好奇神色,她与钱玄钟相知时两人都已身处囹圄困境,遭逢大难,对丈夫的过往也仅从面前的婆婆以及院中同行的钱胜夫妇处听说而来,知道的不多。
“钱兄可是帮过贫道大忙,当初我俩一起阻止了一群匪徒侵扰村寨,钱兄还多次行侠仗义,青衣剑在广庸府一带可谓家喻户晓。”
此话不假,那时候钱玄钟自沅阳门走出,来到广庸,借着手中三尺青锋屡破匪徒、大寇,乃至与白莲教多次交手也不落半点儿下风,短短时间就闯出了青衣剑这等响亮名号。
一旁的钱玄钟本人则抿唇,神情一阵怅然,又好似想起什么,眉眼泛上阴翳。
陈屿余光瞥见后笑着转过话头,心中暗道,看来这其中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似乎触动了对方心境。
“你们先忙,贫道还有些小事,稍候再与钱兄相聚一叙。”
他问了几人住处,说要准备些水果礼物再去好好拜望。
当日下午,陈屿就提溜着数斤彤红山果来到了对方暂居的院门外。
钱胜将他迎入门中,唤来练剑的钱选中一同接待。
“钱兄,上次一聚又有半年多,你是不知,蒋道友对你这位行侠仗义、心怀肝胆的青衣剑可是念叨得紧。”
跟对方讲了一些如今石牙县发生的趣事,又说到蒋勤安,直言对方也为十方法会而来,此刻正在洛城中。
随着话题渐进,钱玄钟回忆起在石牙的那段日子,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另一头的记忆梦幻般美好,却如同过去千百年一样开始变得模糊不真。
一旁的舒雅听着两人谈论过去,对那片位在西州的石牙县很是好奇。
“我这半年也经历了许多。”
又聊了会儿,钱玄钟开始叙述起近来的事。
略显嘶哑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闭目沉吟,良久,这才借着与旧人相遇的机会将其吐露,同时也在宣泄,一字一句都好似带着血迹斑斑,恨意昭昭。
两人交谈,舒雅送来茶点,他们虽说一路奔逃暂居于此,但手上的银钱却是充裕,否则也无法支撑老妇人的治病所需。
另一边,从对方口中渐渐听来,陈屿大致晓得了半年来这位青衣剑的遭遇,不可谓不惨。
“我回去以后,花了许多功夫寻找,这才将那些匪人、洗劫沅阳门的贼人一一清理掉。”
据钱玄钟所言,沅阳门之所以会出事其中因由复杂,不单单是几家觊觎的门派以及山匪就能完成。
“那时候我打听到有邪人教众参与,如白莲、五斗、散君子等,都有可能涉及推动沅阳灭门之事。”
至于他们如此作为的原因钱玄钟也说不清,后来回想探究,却由于这群人本就是疯狂之辈,做出一些事来有时很难找到逻辑。
实际上,不止这些教派,他还怀疑过当地官衙,只可惜等自己回去时那位祁阳县太爷已经升去了建业,听闻离开前带上有七八车珠宝财物。
不知是往前十数年的搜刮,还是与这次的沅阳门灭门有关。
钱玄钟不放过任何信息,沿着这条线索追寻过一段时间,最后离得太远,又遇见了母亲并成婚,这才暂时放下。
说起成婚一事,陈屿并未多打听新妇的来历,只在祝福之余送了几样东西添作礼物。
“这里有一份秘籍,原是贫道在云游中从宜宁所得,算不得深奥玄妙,但与钱兄如今的状况很契合。”
他掏出一本蓝封书册,薄薄十来页并不厚重,看着崭新,似乎翻阅不多。
事实上这本秘籍是昨日他在探知到钱玄钟断臂并苦练左手剑后,从云鹤功的剑诀里推演而出云鹤功所传剑诀前身习练不多,自己到来后又苦于没有趁手兵器便一直束之高阁。
依着他如今的精神计算之能,从一本凡俗武学照猫画虎改出另一本凡俗武学并无多难。
而为了真正适合对方,陈屿细细观察了钱玄钟的状况,又添加了劲力运转、气力熬炼、筋骨强韧等特性,通过万法镜中已经累积数千上万的节点,共鸣之下用去数个时辰将之初步完善。
说不得神功秘法,但想来比他现在练的那本不知哪里淘来的左手剑诀好一些。
他看过,对方的左手剑生涩,关键在于剑诀有着先天不足,与自身不是那么相契合。
一旁的钱玄钟初时不在意,毕竟自己经历许多,也从西州走出,一路找来听闻耳内的左手剑实在有数,寥寥几本,且大部分都只涉及皮毛。
唯独现今习练的千元剑法有几分妙用,可以活络左臂气血,从而加快对剑诀掌握。
他接过书册,粗略看去,旋即面色一凝,神色肃然不少。
“这是”
翻动着手中秘籍,一页一页,钱玄钟越看越入迷,许久才回过神来。只见他长出一口气后语气惊叹地说道:“实在不可思议,竟然能从劲力入手,以气血养护皮膜经脉,不仅消弥了行功之际的损伤,还将其化作养分反哺剑诀,令其可以被迅速掌握。”
旋即,他再度感叹,这等功法哪怕放在沅阳门都可当做不传之秘,乃江湖中一等一的上乘剑诀。
仿佛看出了他将要说什么,陈屿笑着开口:“这秘籍对贫道无用,钱兄也应知道,贫道素来对剑法不甚擅长,平日里参详采气合煞之道、研习经义,至于护道之术多以拳脚为主。”
听得此话,钱玄钟不由得想起许久前在广庸府那场法会上所见,记得这位于武场中大发神威,凭借三流通劲之身,以一套前所未见的剑法击平了不少武人。
那套剑法打得行云流水,招招都出其不意。
就是模样滑稽,颇有些状似横冲直撞的暴躁大鹅。
对于陈屿所言自己不擅剑术的说法他是信的,再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且这本秘籍草草翻看几页确实喜爱,便也不推辞。
转过头将内人舒雅唤来,让其将房中留下的十几本道书取来。
“这些是近期母亲从一些道观中搜罗而来的养心道学,其中有几门锦州当地的道家秘传,或许不甚珍贵,不过作为回礼倒也合适。”
钱玄钟语气愈发的轻缓正常,神色也不复刚开始时的冰冷,无论是过去记忆的泛起还是其它缘故,心灵中不再死寂。
舒雅看在眼中,对年轻道人的到来更加感激,这几日随着婆婆杨嬛玉的身子骨渐渐不适,他将所有都淤积心中,若非此时释放一角,往后或许会埋下隐患。
另一边,陈屿同样收下了道经,至于所谓的秘传想必是杨嬛玉为了让钱玄钟多读读,宁静心神、祛除杂念。
只是如今看来这些秘法的效果实在谈不上多好。
而得到新剑诀的钱玄钟则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上手练习,却被陈屿阻止。
“贫道于望闻之道有些经验,看钱兄此时模样,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还是先调养一段时间,届时神满意足,自然也能事半功倍。”
他已经暗中用法力与气血丹为钱玄钟疏导了一些部位,消去了隐疾,但暗伤还需要调理修养缓慢愈合。
与此同时目光隐隐扫过空荡荡长袖。
断臂其实并非全然无救,只是现阶段陈屿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以奇景之力捏出一只臂膀,十天半月就会散去,用处不大。
真正想要断肢复生、血肉重铸,他想到了灵植和灵丹,只是如今还差了些,得再等等。
陈屿在钱玄钟这里待了约莫两个时辰上下,婉拒了晚食,他回到自家小院。
法会明日就要结束,而世家与白莲教这头也到了处理的关头,他已经将四个城区中尽数筛选了第二次,找出一批看起来应当是谋划主导的人,准备再确认无误后就动手,任他千谋万算,全部劈了,一个不漏。
“世家方面,刘、李、赵、何中李与赵两家以及康河宋家都有参与。”
倒也不是所有世族之人都涉及,但据他看来其它几大家族同样有所布局,而非全然不知被蒙蔽。
前两日四起的谣言中就有不少是另外一些势力趁乱放出,乃至于那位孙州牧也安排了一些谋划,显然有所察觉,不愿坐以待毙。
而最令他意外的,是在不久前第二次探查筛选时,从白莲教一些高层记忆中捕捉到,这位孙州牧也在与他们接触。
“孙州牧出身河间,背后的家族对锦州力有不及,无法帮衬太多。所以选择同已经涉足进来的白莲教合作可惜没能谈妥,那位莲花圣女有拒绝之意。”
白莲教、世家、州衙,三方各有谋算在心,甚至世家之间又有嫌隙,州衙里也并非都是州牧一人执掌,府兵方面更多落在那位都尉手下。
根据记忆,近些日子里几方势力都在拉拢对方,最后被财大气粗的世家得手。
“康河宋不局限一州之地,更想借助魏家作为跳板,以献玉为名打通建业方向的门槛,联系到了一位亲王,欲要让家族更上一层楼。”
乱糟糟,陈屿翻动这些记忆,实在谈不上多感兴趣。
在他眼中此刻无关势力,只有一个区别即将被劈,或者不会被劈。
而无论是那位出身康河宋氏的宋镰呈宋大人,还是魏华池,身上都缠满了浓烈恶念,红得发紫,紫中带黑。
进入意识海,更是见到了远比寻常豪门世族更丧心病狂的作为。
总之是逃不脱挨一发的下场,陈屿便没再去追究这两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这边,他正在积蓄法力,同时一抹光辉从院中飞起,来到洛城上空,丝丝缕缕的余韵散开,玄妙的灵文于无形中渗透天地,一旦结成,将覆盖整座城池。
另一边,随着晚霞渐渐散去,夜幕沉下天际。
擂台再次空荡荡,这几日武人们被许多消息吸引,在各处引起纷乱,又有白莲教适时搅弄风雨,让府兵顾不得城中,不得不分出一批人手去到外面。
夜色渐深,武人还在回味今日的论武收获,而当大部分都入睡后。一些人醒转过来,开始蠢蠢欲动。
哗啦啦
某处,仓房内。
一对数十人汇集,此刻尽数缄默不言直直看向身前,有人从仓房内拖出一件件鱼鳞甲,银光泛泛,在月色星空下彰显出一抹寒意。
鱼鳞甲乃军中用品,依大梁律,凡甲胄者不得私藏,无论贵贱,但有发现一律以造反之罪处死。
众人默然,将甲胄披挂,又分发到手精铁兵器。
上首,有黑衣人开口。
“甲字队,守在平允仓,凡有官衙府兵来者悉数阻拦在外。”
“乙字队,刘家宅院,杀!”
“丁字队,何家宅院,杀!”
“丙字队,围住州衙,不许进出!”
与此同时,其余一些早有预谋的势力同样在布置,这是一次大洗牌,将彻底改变洛城,乃至锦州的局面。
山意阁中,白莲教亦不例外,有教众出没城中,暗中避开了合作的世家,将守城护卫威胁、替换了一批。
山雨欲来,将发未发。
小院中,蒋勤安已经睡去,岳海平则不知为何,心中警兆凭生,拿着长剑来门外仰望,不知何时天际上灿烂星河已经朦胧不可见,有无形光晕散乱,却被黑云遮蔽,看不真切。
轰隆!
十一月一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雷打破了寂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