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贯学其实脾气很不好,他是唱武生的,眉眼间天生带着些杀气,班里怕他的人不亚于怕吴鸢。吴鸢是语言攻击,陈贯学不一样,一般能用板子解决的,他从来不多说一句,只有遇到像上次荀兮辞唱《白玉钿》那类事的时候,才能想起来,他本是个文人啊。
武生一般也包办班里小戏子的基础功,所以班里小辈,几乎没有没挨过他打的。
明明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在众口之下,成了阎罗王。
他们都说:“要好好练,否则陈师叔生气可吓人了。”
陈贯学听到这话,觉得可笑,他可从来没在班里生气过。他脾气是不好,但不喜欢生气,对这帮小兔崽子单纯是报了“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就是想好好练罢了,更何况,唱戏哪儿有不吃苦的。
自己开始唱戏的时候已经十来岁了,即使原本有点功夫打底,开筋下腰却也真要了命了。
而这次和仇世安聊天,他却是真的动了怒。这种怒气是无声的,他把仇世安留下,却又没有安排,要问是没安排什么呢?实际上是什么都没安排。
老班主也不好把人赶出去,便一日三餐都多做一份,却也装这人不存在,班里的人眼观鼻鼻观心,也全装看不见人。
可陈贯学着实没想到,毕竟他先生还是他先生。
不欢迎是吧?不安排是吧?不存在是吧?
得,再会了您嘞!
不出三日,仇世安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陈贯学听到老班主和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错愕:“他能去哪儿?!”
老班主没回他,叹气摇头的踱步离开。
陈贯学几乎整个人都是抓狂的,明明是他先不理仇世安的,可仇世安真走了,他又止不住的担心。
这都入秋了!
秋老虎正是厉害的时候,他那一身单衣,该怎么过啊?这兵荒马乱的,谁又能给他口薄粥呢?
听到仇世安离开的那天,陈贯学在秋风里站了很久。那时候,明明体格健壮的陈贯学,变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
后来陈贯学每次无论进出,都会有意无意的看向桂树下,而直到桂花魂败失香了,仇世安也没再出现过。
有天晚上,陈贯学突然梦到一树的桂花,桂花下是年轻时候的仇世安,浅笑着向他招手,他刚走过去,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树上的桂花全部败落,萎缩成黑色的小球。
树下的仇世安表情哀怨,身体慢慢佝了下去,双手合十,头抵着地,手指全扎进泥土里——像陈父死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陈贯学从梦中惊醒,久久地望着天花板,一滴湿润落在枕头上。
他好像回到了十年前,荣华富贵全成了泡影,世间美好全是假象,就好像连他自己也是假的。
他想,既然一切都被剥夺了,又为什么要让他再看见先生?
他对先生心思不纯,配不上先生的温柔。
陈贯学慢慢缩成一团,左手抵着心口,无言。
那是一次迟了十年的悲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