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云迟登上一座小山头。
这不是普通的山头,它坐落在部落西南角,乃是大祭司云夜明上门女婿萧关逢毡帐紧靠的小山头。
她寅时就来了,肯定不超过凌晨四点钟。
心里藏了事儿的人特别容易失眠。
远处更高山头冒出些许红光,太阳正努力往上攀爬。
云迟趴在草皮上,左手撑地托腮,右手向前竖立,手指不断张开、合拢、张开,透过指缝观察太阳一点点攀出地平线。
很快便失去兴趣,放空身体瘫软在地。
无趣!无聊!
想干大事!
昨夜是大将军元伍带人守夜,这会儿正好巡到云迟躺的这片山头。
他单膝跪地蹲下身,甩甩额前碎发,脑袋侧偏靠近云迟,用他粗犷洪亮的嗓子尽量温和的问候:
“少主,你在吃草吗?”
“我在吃土。”
说完抬起脑袋张大嘴巴,猛然朝地面狠狠啃了一口,浓郁的青草和泥土气息登时填满口腔。
“噗!”
用一双水光晶莹的眼瞳盯着元伍,可怜巴巴道:“不好吃,还很臭。”
元伍哈哈笑两声后,面向部落盘腿坐下,随手把狼牙棒搁在膝上,静静瞭望日出远山。
俯卧太久胸部有些胀痛,元迟换了个姿势平躺,眼神涣散随意的看着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唉——”
提不起劲!
各种提不起劲。
“少主,你有心事?”
人人皆知外表粗枝大叶的元伍将军,有颗七窍玲珑心,是部落许多失足少男少女的知心大叔。
“嗯!伍将军,你朝前看,看到什么了吗?”
“山、太阳,还有伏狼部落。”
元迟又叹了一口气,慢吞吞撑起上半身,与元伍并肩盘腿而坐,抬高右手有气无力拍了拍元伍的肩膀。
“不对,是责任啊~”
“哈哈哈。”扭头扫了一眼元迟,露出欣慰的表情,“少主不用太有压力,咱们伏狼部落勇士无数、祭祀无双,称霸北野指日可待。”
“唉~此责任非彼责任也。来,顺着少主我的手指往前看。告诉我,看到什么了?”
“狼。”
“再往前。”
“毡帐。”
“谁的毡帐?”
“飞鹰族少主的。”
“嗯,很对。再看,此时是谁在练武场?”手臂转动,指向另一个方向。
“少主你糊涂啦,那是星石将军的专属练武场,除了他还有谁。”
记得有人说过,当你习惯早晨四五点钟的太阳时,成功便离你不远了。
伏狼部落最少年英雄的将军,就是那个对早晨四五点钟太阳习以为常的人。
“不错,孺子可教也。现在,知道少主我的烦恼了吧。”
可怕的沉默。
“哈哈哈,少主,你就为这事儿烦心啊,哈哈。我伏狼族的少主长大了,哈哈哈。”
没想到,一向我行我素的少主,会栽在这种事情上,元伍打心里爽快。
“少主,你可是北野第一氏族的少主啊,管他人作甚。”
元伍扭过上身,右手拇指抵住食指指腹,捻出一个“小菜一碟儿”的手势,在云迟眼前晃了两下。
“你只需要展示这么一丁点少主的霸气,啧,还不手到擒来。
不过要我说,还是星石将军好,威武强壮,哈哈哈。”
经他一番开解,元迟心里更堵了,对着元伍干笑两声,站起身掸掉草屑和砂砾,踱着细碎的步子朝部落走去。
元伍以为她在为睡谁而烦恼,其实她只是在想星石会不会,在她睡萧关逢的时候冲进来给她一拳。
她没有回自己的大帐,而是直奔练武场。
半个时辰后,晨曦在广袤的大草原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虚影信步前行。
一狼二人,一男一女。
时辰尚早,草原昨夜残留的凉意还有些逼人,云迟压低脑袋朝星石怀里缩了缩。
阿妈说她并未痊愈,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有许多事情不能干。
不能再撵着羊妈妈挤鲜奶,也不能策狼射雕,更不能轻易施展驭星术。
一言以蔽之,忌讳和刚经历一场生死攸关外科手术的车祸病人差不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可以理直气壮、堂而皇之拒绝伍将军的比刀邀请,她实在不怎么喜欢舞大刀。
太不淑女!
相比霸道潇洒美少主,柔弱病娇俏女郎人设好像与她的现状更贴合。
是以此时,娇弱不能自理的伏狼族少主,“迫于无奈”只能与星石将军共乘一匹狼。
“嘎——嘎——”
落了单的孤雁,真可怜哩。
云迟手掌平行搁在眉毛上,抬头望着奋力飞翔的大雁,“小石头,射它下来。”
大雁肚皮中箭,扑腾着双翅做垂死挣扎,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后坠入峡谷深渊。
以生命为代价,不管是跳出的舞、还是奏出的乐,都绝美。
云迟觉得这只早起的雁,有些碍眼,高高扬起的颌和微张的喙,好像都在嘲笑她曾经的狂妄。
所以——
雁死了!
半刻钟后。
云迟负手围着巨鼎砸出的深坑慢慢转悠,黛眉微蹙、杏眼微眯,若有所思。
她实在很难把眼前这只高度不足一米五、直径不足一米,乌漆嘛黑冒着黑烟的破铜烂铁,和几日前金光勃发堪比半个篮球场的巨鼎联系在一起。
两圈过后,她站在坑边,盯着坑底一滩血红犯了难。
‘这坑少说三米深。是滑下去呢?还是爬下去呢?总之不能跳下去。’
“小迟!”
在她凝神思考时,星石已经跳下深坑,张开双臂,仰头望着她,脸上挂着的笑容,和头顶的晨光一样是温暖的浅橘色。
“小石头,我来啦。”
云迟用尽量小的力量跃起,和那只失去平衡的大雁一样,奔赴一段极短暂的未知旅程。
他们都受了伤,坠入深谷的大雁九死一生,那她呢?
短暂失重后,臀部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她感受到星石接住她后微曲双腿的降落缓冲。
她不是大雁,她会活下去。
星石蹲在被巨鼎摧残到破破烂烂的白狼边上,一脸认真、郑重其事道:
“小迟,你得多谢这头狼。”
水分已经完全挥发,干涸的血块粘在白狼皮毛上,用手一戳,沙沙作响。
云迟沾了一点干燥的血灰放在鼻尖闻了闻。
狼血里混了人血,真臭啊。
“沾了人血,怕是洗不干净,做不了衣裳斗篷了。
唉,简单刷刷,留着给我裹尸吧。”
云迟微微扭头,视线陡然撞进星石的灰瞳里,“不过,六七百年后,会不会更臭了?哈哈。”
“云迟,你也忒没良心了。”星石把她的名字咬得极重,恶狠狠说道。
话虽犀利,但他眼中平静温和,并未真怒。
“我们星石大将军慈悲为怀,不如就替我就地埋了它吧,记得给它立个碑。
碑上就写‘白狼先生,到此一游!’”
云迟抬了抬下巴,目光投向白狼尾巴处的一团乌黑,继续道:
“别忘了把你的大雁拾回去,这可是本少主和本少主的狼用命换来的。哈哈哈。”
星石不理她胡言乱语,强行拉她一起在巨坑底部刨了个坑,把白狼和大雁一同埋了,又到附近的小树林砍了棵树,削成墓碑插在土堆上。
云迟在碑上刻字时,神情专注。
‘恩人白狼先生之墓
——伏狼族云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