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买羊去了,云迟素秋留在剑舟。
剑舟浮在云端,视野开阔,能望见极远的地方。
“小妹,”素秋捻起两根玉葱似的手指,轻轻扯身旁之人的衣衫,“那人不一般。”
“哪个?”云迟顺着素秋视线望去,不知二姐口中不一般之人,是正抱头挨揍的小不点呢,还是持鞭抽人的粗汉子。
“那个孩子,”素秋阖眼皮滋润了下眼球,再睁眼将那少年看得更透彻,“气运笼身,乃天命之子。”
行界气运浓郁,大多数人或多或少皆带了点气运,彼时素秋当机立断用浣神纱换得一位小妹,正是瞧她鸿运逆天,气运之旺盛,身边人畜都能分一杯羹。
下行界天地间同样运行着气运,但远不及行界密集,只有极少数天骄才能吸引气运近身。
那少年周身气运环绕,放在行界或许算不稀奇,可在下行界,气运稀薄之地,只要不早夭,将来必成就一番伟业。
正说着,素秋手边一空,“小妹你去哪儿?”
“去瞧瞧天命之子长啥样!”
昨夜刚下过一场雷雨,小草原中穿插的羊肠小道经马蹄羊蹄践踏,泥泞里搅动物粪便,又滑又臭。
在污泥里抱头打滚的少年又挨了一脚,疼得浑身痉挛。
“被狼叼走了?老子看你就是那头狼,白眼狼!”宽腮塌鼻的高壮汉子怒骂,“让你放马,马死了;让你放羊,羊丢了;老子今天非抽死你个狗东西……”
骂着,抬手又是一鞭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藤条缠破布做成的马鞭,韧劲十足,糙汉子气力又大,鞭鞭见血,干干瘦瘦的少年除了臂膀护住的脑袋,已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少年蜷缩在烂泥里,新伤加旧伤,火辣辣的灼痛,裹着粪便的脏泥粘在新鲜鞭痕,像是要将他腌成肉干。
父亲在庙堂之被挤兑,株连亲族。
娘亲死了,父亲也死了,他沦为马奴,两位姊姊生得周正,一位被提进了太子宫里,一位被锁进铁笼子里抬了拍卖场。
这片草原是家主私产。
家主也是被庙堂排挤之人,只不过人家是王爷,皇帝的亲儿子,便是放逐,也是锦衣玉食。
鞭打他的汉子同样是马奴,父亲正是被此人一脚踢没了气儿。
卑贱之人践踏更卑贱之人。
这便是奴隶!
父亲眼中有君、有民、有天地,可君眼中只有长生,子民眼中只有自己,天地不仁,万物皆为刍狗。
父亲一生忠君、忠民、忠天地,也是如此教导他,却落得个家破人亡。
他仍记得父亲弥留之际嘴里吞吐的叮嘱,“善儿,莫要恨,陛下也是身不由己……”
少年已成了一个泥人,泥泞包裹着血肉模糊的身躯。
意识已经很模糊,龇牙咧嘴的汉子舞着马鞭又近了,少年口中闷出一嘴腥甜,淤血淌出口腔,流了一脸,灌进了耳朵里。
今日,他是躲不过了。
脑袋昏沉间,阳光般温暖的笑颜由远及近,乘风而来,他看清了来人。
“母亲,”少年嘴里淌着血水,努力牵扯着嘴角,朝母亲露出一抹笑容,“你来接善儿了吗?”
大汉叫嚷着高高挥动马鞭,恶狠狠朝脚下爬都爬不动的狗东西抽去,却被一道无名之力击退,踉跄几步跌坐在地,然后便动弹不得了。
云迟垂头瞥了眼伏在淤泥中双目紧闭的少年,蹙了蹙眉。
“我可不是你母亲,”云迟掏出一把素心腊梅花瓣,递到少年面前,“吃了它,你便能活。”
少年周身多处骨折,好在没有伤及心脉和大脑,尚且有救。
宛如铃铛晃动的清亮嗓音没有穿透耳膜,而是直接在脑中炸开,不是母亲温柔的绵绵音。
半晌。
半张脸埋在泥地里的少年,肿胀的眼睛睁开一条窄窄的缝隙,可视范围仅一只手。
那是一只修长白皙的女子手,白得晃眼的袖口,一根红带子随意的在白袖口缠了几圈。
流放后,他从未见过着装如此洁净的女子。
能随意进出此处,衣料名贵,许是王爷家的郡主游玩至此。
花瓣哪能治伤?不过是高高在者闲来无事寻个乐趣罢了。
少年心里泛冷,嘴角溢出一丝微弱的苦笑,但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他必须牢牢抓住。
他要活着,活着回去讨债,活着才能寻回两位姊姊。
必须按照她说的做,才能搏一搏生机。
云迟看出来少年手脚都折断扭曲了,但并不打算喂他,迄今为止,能让她纡尊降贵亲自喂饭的也就萧关逢一人。
少年尝试了十几次,终于将骨折的左手挪到嘴边,又费了老半天才捻起一枚花瓣。
手腕折断使不力,花瓣捻起又掉落。
往往复复。
云迟终于没了耐心,一手捏住少年下颌,掐开他的嘴,将一把花瓣全塞了进去。
黄花瓣甫一入腹,暖流从腹部席卷全身,疼痛一点点消失。
眼部浮肿消退,少年抬高眼睑,彻底看清了眼前的女子。
一身纯白劲装,腰间和袖口一样,缠着红飘带,错落的发辫尾端点缀着一颗颗红玛瑙。
极美!
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美,两位姊姊不及她一分,宫里的娘娘也比不。
此时,她掌心对准他断掉的手腕,一股盈盈蓝光从掌心喷出。
蓝光射进手腕,奇迹般的,折断的手腕迅速恢复。
他想问问她是不是仙女,又怕唐突了仙女。
不一会儿,云迟用灵力将少年断掉的骨头都接了,又用了张清洁符去除他满身脏污,开始细细端详这位天命之子。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皮肤蜡黄,枯瘦如柴。
营养不良!
一双眼睛却极亮,嵌在干瘦的脸孔,鲜活生动。
少年局促不安的站在云迟面前,一把短匕首刀柄递了过来,“小孩儿,杀过人吗?”
少年兀地睁大眼,不敢置信望着仙女般的女子。
家里祖都是读书人,他也是读书人,他从未想过杀人。
他……能杀人吗?
少年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目眦欲裂的大汉,又茫然的望向云迟。
云迟似笑非笑盯着少年,“打你的人,半柱香后便会醒来,或许你可以利用这半柱香逃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少年扭头看着大汉,这个人杀了父亲,又差点打死他,等对方能动弹了,定会再次打杀他。
恶贯满盈、欺善怕恶之人,该死!
短暂纠结后,少年抖动着手指握住刀柄,一步一步,颤颤巍巍走向那个恶人。
他身体疯狂抖动,心脏狂跳不止,僵硬的手指紧紧攥住刀柄。
大汉跌坐在污泥里,动不了喊不出,可还能看见听见,缓慢走向他的少年,握着冷然森森的匕首,活脱脱一个索命的恶鬼。
恐惧到极点,大汉凸出的眼眶淌出浊泪,下体也是一片潮热。
“你杀了父亲,”少年居高临下直视大汉,清澈的眸子逐渐浑浊,最后被狠厉杀气覆盖,“你杀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