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枕靠在亭中朱栏上,半个身子在栏外,望着满园子的红梅,越想越不对劲。
“这蒋季几句话听着是祝福,但我总觉得像是在告别,”她回想着刚才蒋季的话,“难不成他知道了什么?”
完全没有想到蒋季会就这样退出的墨陵游,这会儿坐在亭子中间替司枕温酒。
墨陵游:“可能只是单纯的祝贺,毕竟今日是北崇初雪的日子。”
“也对,对一个要死的人祝福平安喜乐,那蒋季再没脑子也干不出这事儿。”司枕自顾自分析,“总觉得这蒋季怪怪的。”
墨陵游没看吭声,把热好的酒递给了她。
司枕抿了一口热酒,浑身都舒坦了不少。
“算了,可能是他初任家主,年纪小根基不稳,起了拉拢北崇的意思。”
墨陵游陪她坐在亭边上,听她分析蒋季的用心。
他当然不会告诉司枕蒋季对她的心思。
梅香清寒,红花白雪良辰美景在前,司枕热酒下肚眼前渐渐模糊,睡意上涌。
最近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一觉醒来,天色都变了,哪怕宫人们不说,她自己也能感觉到。
她是已死之人,这副身躯不为天地所容,能靠着释迦那一指撑到现在,已经比她想象得好多了。
身躯就像一个天然的容器,这会儿她这个容器裂了裂缝,四处漏风。
她望着地上被风雪打下来的红梅,心知自己大限将至。
墨陵游一转头去吊炉拿杯酒的功夫,司枕就已经靠在亭子周围的朱栏上沉睡了过去。
递酒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
她这次清醒的时间还不到六个时辰。
朱栏上睡着的人,长发倾泻,一部分被她压在身下,另一部分垂落在披风上,一张脸被发丝挡了大半。
手枕在她头下,被她当作了枕头,一手还松松散散握着酒杯,像是喝酒喝到一半突然醉了过去。
僵着肌肉伸出手去探她鼻息,有湿热的气息扑打在他的手指上。
还好。
他松了一口气。
把盛着热酒的酒杯放了回去,待会儿她醒了肯定还要闹着喝。
坐得近了些,把人搂近自己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垂下脑袋,把下巴搁在她发顶,闻着她身上的香薰味道,静静等待她的苏醒。
来找人的司旻远远看到这一幕,檐牙高啄的赏梅亭里一黑一红两人依偎在一起,外边儿风雪交加,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相遇交叠的两叶扁舟。
分明是红衣女子靠在黑衣男子身上,可一眼望过去,那玄衣男子垂头揽着女子的模样,茫然又落寞,仿佛不是女子靠着他,更像是他依附着怀中红衣女子。
天地一隅,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再能比司枕更重要。
久久不见司旻动作,宫人不明所以,以为出了什么事。
“陛下……”
司旻回神:“啊,无事。”
宫人望了一眼梅亭之中的二人,以为陛下是不好意思打扰长公主殿下。
“可要奴婢前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司旻把人拦下。
原本是那些人一直纠缠着他不放,非得要司枕露面,他来是想找到司枕,让她躲好些别让那些人打搅到。
深深看了一眼亭中二人,司旻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又退出了梅园。
顺带着又加强了一番梅园的守卫。
不过司旻很清楚,哪怕没有他提醒,哪怕没有这些守卫,司枕养的那条黑蛟也决计不会让人打扰到司枕。
侍卫提灯在前开路,灯笼中的火光映照在司旻金色龙袍之上,上面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活灵活现。
虽然他早看出那黑蛟的心思,不过他和司枕一样没太当回事。
身为皇室子弟,他和司枕从小泡在帝王权衡里,且北崇富绝天下,世家多生活奢靡,府中多豢养模样俏丽的精怪以供玩乐。
不论是精怪还是人类,有了欲望总会使手段向高位攀爬,加之精怪貌美善蛊人心,有不少心智不坚的人栽了跟头。
他和司枕也是浸淫在奢靡生活中的一员,不过总有分寸。
初看出黑蛟的心思,他还起了警惕心,恰逢司枕闭关修炼,他多番试探却并未发现黑蛟任何异样,就像是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的寻常男子一般,也不知是这黑蛟当真不懂还是演技太好。
火光晃在雪上,刺人眼睛。
“把灯熄了。”
侍卫立刻将灯吹熄。
四周暗了下来,只余月亮的清辉照耀着皇宫。
总要经历些生死劫难才能彻底看清楚人心,此番数劫下来,他和司枕也算是当真看清黑蛟的心了。
想起刚才梅亭之中那黑蛟的神情,司旻难得地替司枕和国师以外的叹息。
这世间人心难测,神魔妖鬼亦是如此,血亲之间都不一定能真心相待,司枕能得一人如此爱重,他也高兴。
只可惜,司枕若是入了轮回,那就是一个全新的人,无关他司旻,无关他北崇州,也无关他墨陵游。
司旻负手在后,青年帝王神色莫测。
心中百转千回,表情却终年不变。
墨陵游不知道揽着人坐了多久,北崇州一开始下雪,便长久不停歇,像是要把整个北崇淹没在大雪里,还天地一片素白。
炉下的炭火早就凉透,天空之中黑云散了又聚,他从黑夜等到了白天,又从白天等到了黑夜。
要不是人就在他怀里,身体还有起伏,他只怕又要陷入心魔梦魇之中。
时时刻刻监视着的气息,在皎洁的月光再次落在凡间十四州上时,于怀中悄然断绝。
墨陵游怔了一瞬,低头确认。
她又去阎王殿中闲逛了?
可他现在修为还没能达到能直入地府的程度。
再等上一月?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他也许该再等上一等,有可能司枕会自行再醒过来。
脑中是这样想的,可手已经不自主地从如意囊中拿出了一把长剑。
剑气四溢,吹拂起司枕的发丝,就像人突然动了一下。
墨陵游赶紧唤她,“司枕?”
自然无人应他。
剑气森然,长剑在灵气的操控下,锋利的剑刃抵上他苍白无甚血色的脖颈,霎时间割破了毫无防备的皮肤,渗出血珠来。
蛟龙鳞片坚硬无比,要是注入灵力更是堪比极品防御法器,只是现下鳞片的主人自己卸下了防御,自然不堪一击。
与其那样漫无目的、遥遥无期地等待,不如他即刻入地狱去找她。
长剑无灵,盲目听从命令,朝脖颈上切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