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日照殿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若婵就在暴雨之中待了一夜。天明之时,仿佛一切从黑暗之中挣脱出了希望似的,若婵被天边金色的光线晃醒了。一夜霜寒露重,卫成炎不知从何时出现,手中紧握着一把油纸伞,陪着若婵站了一夜。卫成炎什么都没有问,若婵很感激,送到了日照殿门口,只见得月盈阁的人都已经守在了外面,阿婆来了。若婵对卫成炎点点头,撑着伞回到了日照殿。明明在悔过壁待了只是七日不到,再次回到日照殿的时候,若婵只觉得仿佛分别了百年之久。
阿婆已经在日照殿正中站着,她向来都是这样,无论站着坐着,都把腰挺得笔直,好像这个就是她的风骨。听到脚步声,她并没有回头,只是吩咐侍女将坛主伺候下去,洗漱更衣。
若婵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个要命的问题,然而显然是失败的。阿婆关押苗神这件事情已经不是简单的为什么的问题,可以说无论为什么,阿婆都将付出永远无法想象的代价。在浴池中没有泡很久,若婵就更衣回了日照殿。她穿回了坛主的衣服,绫罗绸缎,净是红黑二色,端庄而大气。这次谈话,是小婵和阿婆,还是翠谷现任坛主和前任坛主呢?若婵心中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
阿婆仍然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笔直地站着,听到若婵推门的声音,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脸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两鬓白发翻飞,一头银丝只用一根木簪子挽了起来,若婵心中一酸:“阿婆......”
阿婆没有说话,示意若婵坐下。若婵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旁座,阿翡突然从袖间钻了出来,发出尖锐的“嘶嘶”声,瞬间便朝阿婆射去,只见得阿婆的手不知如何一晃,阿翡就被乖乖地捏在了手中,它挣扎着,反抗着,阿婆将它装进了翠盅里,叹了一声:“跟了我这么久,你的主人也还不是我。”说罢摇了摇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一时之间闭着眼睛没有说话,阿婆不讲话,若婵也就不问,人生第一次,她觉得阿婆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两人相处九年,她从来不知道阿婆的过去,只知道她当了四十年的翠谷坛主,只知道她是一个很有声望的人。但是阿婆四十年前又是谁呢?她叫什么名字?经历过什么?如何力排众议成了坛主?这些通通她都不知道。但是只能确定一点,阿婆跟苗神是认识的。
半晌,阿婆渐渐睁开干瘦的眼睛,看向若婵,轻声道:“你都知道了?”若婵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又规规矩矩地摇了摇头。
阿婆从首座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看表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后眼中亮了亮,用嘶哑的声音道:“四十年前,我还是秦如意。”若婵倏地一下窜起了起来,秦如意,苗神提过这个名字。随即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遂又重新坐了回去。
阿婆摆摆手:“当时的如意还只是秦徒阿的侍女。是小姐重新赐了我如意的名字。”若婵实在觉得这个身份转变太大,所以四十年前阿婆上是秦徒阿的侍女,那秦徒阿又是谁?
“婵儿如果注意看《苗典》就会发现,秦徒阿这个名字只是备注在了末页的三个小字。是后来人揣测中的苗疆神坛左使的原名。”若婵心中迅速消化着这个消息,准备下来好好去把《苗典》重新翻看一遍。秦徒阿她不知道,但是苗疆神坛左使的名字倒是如雷贯耳,也亏的有她和苗神的故事,才有了而今一年一度的天灯节。
“徒阿小姐为人善良,对苗神一心一意,两人虽未道破,但是向来出双入对,久而久之也成了当时坛中一段佳话。”阿婆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有时候说了一段话之后就会沉默很久,若婵也乖乖坐着不打断,她睁大眼睛,唯恐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只是后来有一次在剿灭水龙帮的时候,徒阿小姐被水龙帮帮主吴峥易劫了去。想来众人也是知道徒阿小姐虽然擅长制造“飞鸢”和其他鬼斧神工的作战用具,但小姐本身是没有任何武功的,拿了她等于拿下了苗疆神坛的羽翼。苗神大怒,率领坛众杀了进去,但谁知早已人去楼空,整个水龙帮的人一夜之间就跟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从水龙寨消失了。”阿婆继续道,“苗神对这件事情很介怀,一个寨子的人要想一夜之间从苗神布下的遁甲阵中出去毫无可能,除非。”阿婆顿了顿,“除非有徒阿小姐相助。”
若婵睁大了眼睛,这下她就更看不懂了。
“后来苗神整肃了神坛,这才发现军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少了一个编队。他们问其他编队的人是否知道这些失踪的人去了哪里,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之前并未觉得这支编队有何异常。只知道他们在水龙帮一战中负责守住生门。而生门的编队一向是徒阿小姐负责的。”
“苗神自从那次之后开始郁郁寡欢,终日闭门不出,部下们都很着急,老身亦是想不明白,徒阿小姐这么喜欢苗神,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阿婆一边说着,一边情绪激动地将拐杖重重地往地上拄了拄。
“一个月之后,苗神终于出来,面色还是少年面色,只是发丝尽白。那之后半年,苗神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改以往的仁义风格,以铁血政策摧枯拉朽地占据了天下几近半壁江山。”说到这儿,阿婆似乎也回忆起了当初的峥嵘岁月,情绪颇为激动,胸脯起起伏伏。
“直到有一天,老身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信件没有署名,问起送信人是谁,下人只说是一个乞丐,老身派人出去寻找,这个乞丐却犹如泥牛入海一般不见了踪迹。”阿婆拄着拐杖回到主座,闭上了眼睛。
“老身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小姐的字迹。信中只写了四个字:安好勿念。老身不知道小姐这封信是想写给老身,还是写给苗神的。但是既然拿给了老身,小姐想必是不想让苗神知道。老身激动之余,更加笃定小姐其实心中还是爱着苗神的,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才做了那样的事情。于是我善作主张,觐见了苗神大人,并且跟他打了一个赌。”
若婵知道故事的高潮来了,这涉及到为什么苗神大人会被关在星月石窟。
“老身在那些日子早就看出,没有徒阿小姐之后,苗神早已萌生了退意,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阿翡是认得徒阿小姐的气息的,老身于是苗神大人提议,不若让阿翡出去寻找,大人且在星月石窟等着,不出两日,阿翡定会带着徒阿小姐回来的。那星月石窟正是两人定情的地方,最后果真不出我所料,苗神同意了,并把阿翡交给了我。”
若婵呼吸都停止了,但是最后阿婆并没有将阿翡放出去,而是将它死死地锁在了翠盅里。若婵颤抖着,问道:“阿婆,为......为什么?”
阿婆冷笑一声,眯了眯眼睛:“因为将近一年的分离,苗神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利用江湖人脉发出通告令,悬赏捉拿苗疆神坛叛徒秦徒阿,死活不论。”说罢语气已经冷然,“谁能料想到昔日的情人如今翻脸不认人,这等公私分明的手段老身实在望尘莫及。”
若婵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没有问出来。
“直到收到小姐的信,小姐为人一直是善良的,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仍然给老身送信让老身放心,那个时候老身决定为小姐做些什么。”说罢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苗神和翡翠蛊已经融合了,让他自愿把翡翠蛊交出来,我再封了翡翠蛊的去路,苗神自然会逐渐失去生机。”若婵显然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苗神若是真的已经冷血至此了,又何必再和阿婆做劳什子赌约,阿婆又怎么能够凭借一个纸条就如此草率地定论徒阿还在人世呢。
“不过很快我便发现我太天真了,苗神不愧是苗神,被夺了阿翡,又被封在星月石窟数十年,虽然生机几无,却仍有一息尚存。老身虽心中惶恐,却又已无路回头。”
直到前几日将若婵放逐悔过壁,阴差阳错救出了气息将尽的苗神。
阿婆虚着双眼看向了日照殿外的天空,一夜大雨之后,天边架起了一道彩虹。她已经无力询问若婵是如何发现的苗神,如何打开的机关,她此刻只觉得七十年的心结竟然因为这件事松了松,想来冥冥之中有天意。
若婵此刻心中像是被石头压住了。阿婆放下的包袱好像被她重新背了起来。她觉得事情怎么会发生成这样呢?明明前几日的清泉镇还满天飞着天灯,好像前几日苗神和徒阿的爱情还在被赞颂着,一夕之间就天翻地覆了。
阿婆拄着拐杖往日照殿门口行去,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路过若婵的时候,阿婆侧了侧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知道徒阿小姐为什么要离开苗神吗?”
那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嘲讽,像是在思索,像是在挣扎着寻求一个七十年都没有找到的答案。
若婵没有回复,待阿婆出了日照殿,若婵走到窗边,一时之间整个翠谷神坛都尽收眼底,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她觉得清风拂面,可是有情人为何不得圆满呢?是不是折子戏里演的都是真的?相爱的人终于会走向分离。
可苗神若已因爱生恨了,那为何又会答应阿婆的赌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