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神坛大门的血迹仍然还在,却已经淡了许多。她走进祭台附近,沙哑的声音呼唤了几声星月,在原本自己都快放弃的时候,一声抽泣从身后响起。
“坛主……”
“你的声音……”
星月原本是在附近的一处院落打扫,听的祭台处有动静,这便出来看看,便看到了一别十来日不见,一脸疲惫的小婵。
小婵摇了摇头,示意不碍事,她站在祭台上四顾,祭台很高,下面的场地也很宽敞,血迹仍然斑驳,却已经见不了一个尸体,若不是血迹斑驳,她几乎以为这些日子以来一切都是梦境。
小婵示意了一下,眼神重新看向星月。
多年相处,星月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
“那日听到坛主的声音,我寸锋返回悔过壁一看,却什么也没发现,附近的山峦也都找过,没有发现坛主的踪迹。”
星月哽咽了一声,继续道:“坛众尸骨未寒,我与寸锋私心商议,等将众人入土为安之后再寻坛主,还望坛主恕罪!”
小婵眼中闪过一丝理解,她上前点了点头,低声道:“无罪可恕,是大恩难报。”说罢将阿婆的尸体放置在了祭台上,然后从容地跪了下去。
小婵坚定的目光看向寸锋,寸锋这才发现她的发髻深处已经是一片雪白。
他大惊,却不敢造次,双唇开合了两下,想问什么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小婵强撑着已经疲惫的嗓子,说道:“你二人跟了我数年,不算是我的侍从,倒更似家人。今日中原神坛屠我翠谷,杀我阿婆,此仇不报,我再无颜,但与你二人并无相干,我将此事处置之后便会向林绕梁讨债,生死自是难料。”
说罢她的声音哽咽了:“世间难得有情人,你们是我最后的亲人,又真心相爱,自然无需同我赴死,只愿你们此后能找一净土,安静度日。”
星月一听这话急忙向前,眼中已经含着泪,她与寸锋对视一眼,双双跪下,双手交叠在额前,齐声道:“愿与坛主共进退!”
小婵望天,转身,声音低沉却已经覆上了一层冷漠:“这并非是商量,而是作为坛主的最后一个命令。”
语罢,声气已经披上了一层疲惫:“若你们还当我是坛主,便应了我这个私心罢。”
她已经不想说更多。
二人具惊,看着小婵的背影,原本的一头青丝垂在后面,隐隐掩住了里面的无数华发,他们不知道这短短十日的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是隐隐觉得眼前的人已经越走远远。
半晌,身后传来寸锋的声音:
“谨遵……坛主之谕!”语带决断。
她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两日,三人并未再去惊动别人,将坛众一一掩埋,小婵特地在月影阁之后的山腰上选了一处好址,为阿婆立了一个碑。
但是碑上什么都没有写。她并不知道阿婆更愿意以什么样的身份作为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面。
秦如意?
苗溪祥?
她半生为前者,半生为后者,最后一刻竟又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
她不敢写。
提起弃翡准备运功刻字的一刹那,她又放弃了,双手抚摸着光洁的玉石制的碑面,不说一句话。
那是她连夜在附近的山中寻得的一块石头,原本是一块顽石,却得她日夜切割打磨,也亏得弃翡坚韧,不然早便化成一团碎片。她打磨得用心,就连寸锋星月来打扰都一句听不见,最后两人只好离开。
她打磨着,与土中人的记忆不多,但是心中的悲拗是真,约莫是若婵也感受到了此刻发生的事情,在此时产生了悲鸣。
前尘往事一一掠过。
此刻黄土一抔,后面一块土坟,前方一块玉石碑。
这就是一个人的全部了么?
那一夜她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伏在黄土陇头,梦中陆离光怪,似有无数食人猛兽,皆被她一刀斩断。
接下来的几日,神坛门口隐隐约约出现了不少人,消息终究还是传出去了,这一定是近三十载以来江湖中最大的消息。再往前推,便是万历一百三十一年,神坛一分为三。
九州三地:西疆,东州,北地。三大神坛只剩其二,这余下的一块乐土,不知让多少有心之人垂涎三尺,蠢蠢欲动。
随小婵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命寸锋将神坛大门关闭,不许任何人窥视进入。
接下来的几天,坛中常常传来阵阵敲门声,三人皆是不理。只顾着细细将神坛内部打水清理,直到十日之后,终于回复了曾经一丝光华。
又岂能完全回复。此刻坛众尸体已经掩埋完毕,所有的血迹也都清理干净,只剩空气中仍旧是挥之不去的腥味,以及入夜之后阵阵传来的阴沉的风。
日照殿是受损最严重的地方,曾经住下的地方屋顶已经被掀去大半,这种怪力世人难以做到。林绕梁也难以做到。
这点小婵是清楚的。不是人力……只能是……飞鸢……!
她想起阿婆最后疯狂的神色,仿佛看到的不是令人惧怕的杀人机械,而是神祗。只有那个时代的人,只有曾经忠于苗疆神坛的人,才会对飞鸢如此着迷。
那是一个创造神话的东西,本不该留存于世间的东西。
但是飞鸢必须有人驾驭,只是需要让那双眼睛汲取足够的生机,便能轮转,重新开启这个曾经让世人胆寒的机械!
为何林绕梁会知道飞鸢在哪里?
飞鸢的地址,知道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苗羽,卫成炎,小婵,最多还有一个苗徒羽。
她目光一剧,闪过一丝了然。
阿婆不会无缘无故地栽赃谁,既然说了林绕梁,那必定是他!
她耳畔似乎想起了苗羽的那句话“苗溪祥此刻应该很想你”。
她当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此刻想来,苗羽应该是在暗示她什么。
林绕梁曾经是苗疆神坛的军师,若是苗羽指使他这么做,那自然说得通,可是苗羽究竟为何如此?
遭逢变故,小婵却也还能冷静分析。林绕梁平白无故不会来惹她,且离开之时林绕梁分明还在中原神坛参加卫成炎的成婚礼,她一路已经快马加鞭,他无法先她一步前来屠坛。
也没有理由。
卫成炎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她不能抑制自己这么去想,他掌握着九州的情报,出了这么大的事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但是他却一丝消息也无。
是默许的?
这种念头仿佛毒蛇一般在心头缠绕生根。
所有可能的动机中,最强烈的便是苗羽,阿婆曾经关他七十余年,此恨常人难消,除此之外,她再无法找到合适人选。
可又是如何做到的,分明那日苗羽还在捞月居送她碧玉笛与阿翡!他如何能够先她一步,前来屠坛!阿婆又为什么说是林绕梁!
重重疑问像是无数藤蔓紧紧纠缠着着她。小婵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无法克制地响起苗羽当日在捞月居的话:
你的价钱我已收取了一部分。
一部分?
一坛百口人命,只是他的一部分?他还想从她手中拿走什么?
她竟然还有价码可以供他索取吗?
小婵低叫一身,嗓子如撕裂般疼痛,她一个万仞身冲上了日照殿残余的屋顶。
今日月缺,却明。
她踩着屋檐,脑海中不停强迫自己回忆起曾经在凤鸣阁看过的一些功法的书,还有曾经卫成炎给她的《穿花剑》的功法,不同的功法一一盘旋在脑海中,这样似乎能够挤出一些脑海中乱作一团的思绪。
暗着功**转着体内的元气,小婵渐渐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她沉浸在这种状态里不知昼夜,如同吸收寒流一般,夜里周围深重的阴寒之气在以她未知的方式缓缓朝她卷去。一路带起风声。小婵觉得舒服极了。
声响惊动了寸锋,他惊异的抬头看向日照殿的方向,周围的气流似乎在以不紧不慢的方式朝殿顶的人掠去。她此刻仿佛化身成了一个漩涡,而她却在风暴中心一动不动。
星月见状与寸锋对视一眼,双方眼中都闪过惊异,却并未上前阻止。
这样的状态,连曾经的婆婆身上都未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