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年少,你轻狂,从未料到只是在十里洋场的随意回眸,便是刻骨铭心的一生。】
海滩边飘着万国旗的欧式小洋楼,海风咸湿的路上排了两排茂盛的法国梧桐,昏黄色的复古街灯蒙了一层又一层的陈旧光晕,街道上,一辆老式轿车穿梭而过,黝黑的黄包夫毛巾揩汗拉着一位又一位身披白貂的贵妇人,和梦里的一切是那般相似。
是夜,民国一十七年,华国津门,天主教堂。
“封锁全城!誓要将二小姐抓回来成婚!”铿锵的女声,凛冽的威严声中隐隐透露着一丝不耐。
月光透过斑驳树影,打下一个又一个朦胧光斑,身段优雅的女人衣着扣领旗袍,端庄大气的云锦丝绸似晚霞轻缈般勾勒出良好的曲线,几粒晶莹剔透的珠粒拢了一个似中又洋的窄袖子,远远望去,传统中又带了几分别样的新潮。
她是萧家主母——倪臻,津门地下垄断组织汇炎帮的帮主,因为行事风格狠辣果决,被外界戏称为“民国第一女教父”,同时也是萧湘的亲生母亲。
几年前,萧家家主暴毙,她为了避嫌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去乡下,独自抚养丈夫前妻的儿子长大,没成想却养成了这个丫头格外离经叛道,不服管教的性子。
大婚之日居然敢放夫家鸽子?
一个丫头,像什么话!
“主母,小姐,小姐在圣安娜舞场,那个有名的百乐门销金窟……”随侍的丫鬟有些惶恐,可是迫于倪臻的威压,只能瑟瑟发抖地迎难而上。
“还不去找!一帮饭桶!”闻言,女人大怒,如果不是怕这大婚之日鸣枪不吉利,她早就忍不住先打它几子儿降降火。
这次的联姻,非常重要,能够进一步巩固萧家在津门的商业地位。
谁料临门一脚,萧湘居然跑了?
“荒唐!荒唐!这婚车都开到教堂了,新娘子居然跑到圣安娜去鬼混了!”街边,一个炸着糖葫芦的小贩,甩了甩肩膀上的毛巾,忍不住摇了摇头。
闻声,还在等待顾客的黄包车车夫也跟着揶揄道,“萧家是大津门第一富豪,家风彪悍,祖上哪个子弟不是纨绔成性,这大婚之日新郎官跑到圣安娜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但很快,他忽然睁大了眼睛,顿了顿,才后知后觉地放下扇子,“等等,你是说新娘子……在圣安娜?”
圣安娜舞场前,灯红酒绿,到处都是纸醉金迷的堕落味道,偶尔有衣香鬓影的贵妇小姐走过,为这迷离的夜晚平添几分旖旎。
萧家主管带着家丁从奏着婚礼进行曲的天主教堂悄悄离开时,津门的夜幕已然降临,城中的千家万户均点起了灯火,而其中那幢夜夜笙歌的圣安娜舞场,就如同汪洋中的最后一座孤岛,不知是残存着最后一丝清醒,还是即将与那动荡的时局一同坠入深渊。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踏、踏、踏——”是鞋跟落地的声音,有一道略略沙哑低沉的女声从大门处传来,音量不大,却格外地深刻醒耳,“唱什么夜上海,这里可是津门,现在的舞场真是越来越不应景了。”
“萧先生来了。”为首的经理接过女人脱下的白色手套,毕恭毕敬地将她引入大厅,“很抱歉,这就让乐手给您换一首新潮的圆舞曲。”
抬眼一看,是一位带着独眼眼罩的短发女子,一身活烧云色的西装,目光犀利,在群星闪烁的深夜里,格外耀眼。
“萧先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您今日大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大津门,如果我们今晚接待了您……萧主母那边恐怕……”
闻言,女人摘下丝绒的手套,随意撩了一把秀发,“怕什么,出了天大的差错,有我顶着呢,你只管好酒美人的伺候到位。”
“好的,这边请。”
“先生?她不是个女人吗?怎的叫先生?还有那眼睛……”新来的应待舞男有些疑惑,忍不住朝一旁的领班人偷偷询问。
这光怪陆离的舞场里竟然混进一个年轻女子,这可是个稀罕事。
有不少还在热舞的男人都对她的到来侧目。
领班人一边擦着酒杯一边解释,“你刚来,还不知道这里的油水,要说起咋们民国最奇特的女子,非这萧家二小姐萧湘莫属。”
津门四大家族关,萧,倪,梁,自古便是这里的名门望族,分别掌管着政,财,军,文,四个领域,百年来,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谓是津门权力财富的代名词,堪比戏园子里《石头记》中的贾史王薛。
这萧湘更是萧家和倪家联姻的结晶,母亲是津门教父兼军阀千金,父亲是第一富商萧家家主,所以萧二小姐打出生起便是要受尽万千宠爱的,嚣张跋扈已是客气的说法,说她在津门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奈何这样身世显赫的千金大小姐却不走寻常大家闺秀的路子,学起了男人做派,只许人家唤她先生。
从小便撒野成性,无所顾忌,被称为津门败家子之首,六岁会骑马,十岁学射击,十二岁即开车撞过洋人,因为母亲避嫌曾经被放到乡下寄养过六年,便浪地她更加不学无术,只上了几年学堂就退学,是这一带有名的女纨绔。
队伍里有个叫凤雏儿的头牌舞男吸了口香烟,漫不经心地取笑道,“不知道今天哪个美人三生有幸,会被萧先生看上,呵呵……”
此言一出,人们便又是一阵揶揄。
萧湘朝着她的专属席位走去了,刚落座,就有几个窈窕娉婷的娇女郎围了上来,万花簇拥,好不让人羡嫉。
她们有的衣着艳丽,有的清纯无暇,有的是风情万种的东方美人,还有的是操着一口怪异华国话的西洋女子,哪怕美地各有千秋,但有一点总归是一样的,就是那眼里或多或少都有着这个时代专属的悲哀——看不清未来,只想在今旬醉生梦死。
“想到萧先生今日要成婚,以后再也不能来圣安娜了,人家这心肝儿啊就钻心地疼!”
“那莫家小子有什么好的,我还听说啊,他出国留学之际不知道惹了什么人,回来后啊,那个脸……都被烧伤了……”
“管他是骡子是马,但求先生可不能有了男人就忘了姑娘们,呜呜……”语毕,便挤出两滴不轻不重的眼泪。
谁人不知,萧二小姐,极好美色,男女通吃,对这舞场的舞女们更是怜惜有加,彬彬有礼。
赏钱多,脾气好,哪个女人不愿意伺候这样的大金主。
但是再好的女人也逃不过嫁人。
萧湘轻轻拭去女人的眼泪,声音略略沙哑性感,“哭什么,萧某都能在大婚之日到这儿捧你们的场儿,还怕以后?”
女人被这么一撩拨,脸一红,不禁有些含羞,“讨厌啦,萧先生,人家敬你一杯!”
萧湘顺势抿了口她递过来的美酒,脸颊微醺,又拉着刚刚嬉笑的头牌男子着实嬉笑了一番。
“姐姐,凤雏儿醉了,不能再喝了。”昏黄的灯光下,身着舞衣的男人伏在桌前,他一张白净的娃娃脸,面上带着微泛的粉色,正努力摆着手,拒绝着眼前姑娘的灌酒。
“诶,这才喝了几杯,怎么就嚷着醉了。”萧湘眯着眼睛咯咯地笑着,带着慵懒随性的玩味,将手中的酒杯轻巧地推到了凤雏儿的面前,“乖,再喝一杯。”
凤雏儿便又伸出白皙的手指去推那酒盏,萧湘顺势将他的手攥在手心里,乐得去见那男人腾地红了脸颊。
忽然,室内不知道从哪传来几声胡琴的喧嚣,咿咿呀呀的引人想起几段心酸往事,惹得萧湘的眉头不快地皱起来。
哪个家伙这么不懂事,在这醉生梦死的欢乐场拉这种曲子,这不诚心膈应人吗?
夏夜的风从窗子外蹿进来,万盏灯火映在星空蓝的夜幕上仿佛烧上了天空,在泛白的天际掺上几抹靓丽的颜色,空气中隐隐有些冷梅的香气。
巡视了一圈后,萧湘的目光忽然定在了角落里——被许多年长的老嫖客们簇拥起来的男人,一曲奏罢,众人皆散,他放下胡琴,默默打理起了膏卷,落寞的背影,竟然有些奇异的眼熟。
那背影似乎蕴含了巨大的孤寂,静谧地盛放在潮湿的角落里遗世独立,深邃缥缈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尽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微微侧身便是一段唏嘘的故事。
这通身的气派,跟百乐门群魔乱舞的气氛格格不入,想不让人注意到都很难。
萧湘舔了舔唇角,突然对这个男人起了兴趣,“那边的拉琴的先生,过来一下,对,就是你。”
闻言,男人身形顿了一下,却并没有动作。
“欲擒故纵?我喜欢。”萧湘唇角微勾,翘起优雅修长的二郎腿,单手支头,“这位先生,今天的出街钟定了吗?”
在这个捧高踩低的名利场里,也只有萧湘才会认认真真喊上这些舞男一声“先生”。
一旁随侍的经理马上点头哈腰着,“还没呢,这小子是昨天刚来的烫烟工,不是坐台舞男,恐怕不懂规矩。萧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跟这死犊子一般见识。”
说完,他便一声呵斥:“云默!还不滚过来!得罪了萧先生你担待地起吗!”
“……来了。”男人有些敷衍地转头,声音莫名磁性性感,轻轻回眸,便和萧湘直直对上,四目相对,二人都有些微楞,明明第一次遇见,可是为什么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什么是一眼万年,或许,这就是。
但好感仅仅在一瞬间,云默便偏过了头,这种嚣张跋扈的世家大小姐,跟他,或许永远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男人缓缓向萧湘走来,俊郎的身姿挺拔如松,不像舞男,倒有几分军人的味道,变换着颜色的霓虹灯打在他身上,让萧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眉目俊秀,轮廓柔和,就是侧脸有一大片重重的烧伤掩盖了容貌。
秀雅的唇线锋利直挑,微皱的眉目透露了他的隐忍不耐,很明显,他有些厌烦萧湘这类纨绔浪荡的大小姐。
街道弄堂上斑驳的月影透过了五色玻璃,几绺光线星星落落地洒在舞场唱片里,协奏曲悠扬地起承转合,舞池中央,娇俏女郎含情脉脉的眼神不经意间就是万种风情。
云默拿好软开的烟膏泥,有些生疏地在萧湘身边坐下,但还是很讲究地保持了一点距离。
倒不是他多清高,只是纯粹地厌恶这个有些放荡不羁的臭丫头而已。
萧湘噙着笑,眸光微冷,酥手很是轻佻地搭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睨着他不着痕迹的抗拒,唇角微弯,“怎么,不招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