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稀月疏。
萧公馆里,一炉被点燃的沉香屑淀出徐徐熏烟,为母女二人的对峙渲染了分外眩晕的窒息感。
望向那双和自己年轻时同样倔强的眸子,倪臻冷笑,接过一旁痰盂上的烟杆,玉指一挑,轻咂吸吮。
许久,才呼出长长的轻烟,琉璃色的眸子看不出喜怒,“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女人吗?”
大喜之日逃婚去舞场撒钱,男人是没什么,可你听说过女人这么干的吗?
逃婚就逃婚,那些折子戏里的青衣女旦谁不是翻墙私奔,或者夜会郎君,偷偷地收拾盘缠悄然而去。
这可倒好,大张旗鼓地流连花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离经叛道。
“男人?女人?”萧湘冷笑,也抿着香烟,支起头坐在欧式的真皮沙发上,桀骜乍露,“谁说任劳任怨地洗煮孝养就非得是女人?谁说开疆扩土的就一定都是男人?这男人女人的标准,千百年来也没个准头,您说是吗?母亲。”
“放肆。”倪臻微微抬眸,不轻不重地了呵斥了一句,喑哑的尾音空谷悠长,“从小给你讲的三从四德,全都喂了狗?”
萧湘勾唇,无谓地耸耸肩,“孩儿愚劣,一举一动都来自母亲的言传身教。”
虎豹与豺狼,都是半斤八两,谁又笑话谁呢?
倪臻生活糜烂,私德不检,是大津门出了名的风流一霸,旁人大不了便是多娶几房千娇百媚的姨太太,她却是三夫六郎遍布海滩,日日扩大后宅笙歌曼舞不说,还三月一小换,一年一大换,身边的男人很多,可是能长久地陪在她身边的却没几个。
这样的女人,却从小教导自己的女儿封建女戒?
怎一个讽刺了得。
“哼,我二十岁就替你父亲养他前妻的儿子,你怎么不学?”倪臻笑骂,不知到底是恼怒多一点还是嘲弄多一点。
听到这,萧湘眸光微动,含笑的眼底忽然划过一丝冰寒的冷戾,“尽信人则不如无人。”
女人戏谑的阆苑仙葩样不知为何更放浪了一些,可如果仔细辨去,却发现她眸子里的情绪很淡,淡到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诡辩。”闻言,倪臻笑靥如冰,半边美艳的面庞不着丝毫暖光,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意味深长地诘问着,“知道为什么从小教你女德吗?”
萧湘笑眯眯地回了一句,“相夫教子,联姻下崽。”
语气之文雅,口吻之粗俗,被她奇异矛盾地融合在了一起。
“愚蠢!”倪臻抽起烟杆狠狠朝萧湘头上砸了过去,居高临下,眼角堆寒,“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都是为了让你知进退,懂耐性,三从皆是培养你的气度胸襟,在这个时代,不先屈服,哪来的毁灭!”
又是屈从么?
萧湘冷笑。
长长的烟杆挑起萧湘的下巴,冷冽的温度直直撞进她的瞳孔心坎,“你母亲我情人无数,生活放纵,那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底气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可你呢?萧湘,你的底气在哪?”
额角有鲜血顺着萧湘的轮廓顺下,她不喊疼,也不意外,只是那样笑着,波澜不惊的唇角好像——没有心。
轻轻舔去流到嘴里的腥甜,萧湘羽睫翩飞,“所以——在您的眼里,女儿的价值就是不停地嫁人联姻,莫昀是第几个了?少说也是老四吧。”
倪臻冷哼,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仿佛是在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要是你,有四任未婚夫,做梦都能笑醒。”
行。
这话挑不出毛病。
萧湘话锋一转,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您总该给我找个模样说得过去的,莫昀容貌尽毁,是远近闻名的丑男。您这是让孩儿我睡觉都不舒坦么?”
“男人,有钱有权才是硬道理。莫家就算败落在萧家手里,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随便一箱聘礼都足够你一个月花天酒地了。”倪臻玉指敲打着桌面,“联姻,既可以吞并他们的家产,又可以安抚商会的残余势力,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那您为什么不亲自纳了他?后院可以当女儿兄弟的小爹——女儿可都叫不过来名字呢。”萧湘略带讽意的嗤了一句,笑眼弯弯。
这还用问?
倪臻呷口烟,挑了挑眉,理所当然地答道,“他丑啊。”
……
刚才不是还说有权有钱才是硬道理吗?
萧湘腹诽着,女人自私霸道起来,毫不讲理毫无人性,还——毫不自觉。
“既然联姻有诸多好处,那您又为何要对莫家下剿杀令呢?”她疑惑,以倪臻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性子没下药把她绑上花轿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可如今居然容忍了她的逃婚,还放着利益不要,对自己那倒霉未婚夫进行制裁?
虽然早年倪臻嗜杀成性,可是自打抚养了萧湘那位药罐子兄长萧程君,就开始金盆洗手,还开始了拜佛求药,希望能借此给萧程君积下一点阴德。
怎么突然就又大开杀戒了呢?
闻言,倪臻挑起一抹诡谲的弧度,铿锵的女声灼灼烧耳,“他莫昀既然敢逃婚就应该想到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我倪臻的女儿可以耍别人,可别人要是敢让我的女儿难堪,这个大津门就没他的活路!”
翘起的二郎腿妖冶锋利,在艳色旗袍下若隐若现。
啊,还是一如既往的野蛮泼辣啊。
萧湘有些略微意外,她一直以为倪臻是个利益大于一切的理智博弈者,根本不会为了亲情爱情等一切阻碍她前进的无聊情感所束缚。
可如今,她的强悍维护,让萧湘内心微起波澜。
但往深一想,她便了然,如果连自己女儿大婚被驳的面子都讨不回来,倪臻这个津门教父的威严还怎么树立,说到底,倪臻还是倪臻,绝对的利益至上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可莫家毕竟是老商会了,削弱可以,若非要连根拔起,恐怕牵扯颇深。”萧湘端起茶规劝,敛眸凝神。
温盏里起起伏伏的沫子意蕴悠长。
倪臻邪笑,又呼了一口烟雾,“既然拔着麻烦,那就干脆全部烧毁,牵扯越深,才越能赶尽杀绝,不是么?”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
不愧是她的母亲。
当年叱咤风云的倪大小姐,津门四大家族之首的军阀千金,民国第一女教父,她冷血残忍,道德沦丧,却有着几乎的绝对权威。
就算表面只是个富商的二房主母,但谁人不知她的权势甚至可以一手遮天到自立为无冕督军。
她说太阳是蓝的,那就不会是红的。
有个了不起的母亲,看起来很美好,是不是?
呵。
可惜,她自小就跟这位所谓的生母不甚亲近。
倪臻对萧湘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厌恶和恨意,明明她才是倪臻的亲生女儿,可倪臻对她的关心甚至还不如隔了层肚皮的萧程君。
“这件事您打算交给谁?我记得宝爷说过这次的抓捕行动女儿也要也参与。”萧湘几乎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倪臻肯定会以锻炼之名让萧程君来插手这件事。
偏心继子这事儿,倪臻认第一,没人敢认第二。
但这次,想到圣安娜里那个毁容男人的背影,那么清绝,那么孤傲,萧湘突然不想让。
“反正不会交给你。”倪臻不耐地开口,“你能做的就是参与出力,至于总负责还是由你哥全权处理,然后最重要的就是收敛好你这叛逆的性子,在下次联姻前能够卖个好价钱。”
果然,倪臻哪怕让她参与家族事务,也绝不会把根本大权交给她。
不过也对,她萧湘纨绔又废物,不会与人相与,从小就跟同窗打架退学,大字都不识一个,还被扔到了乡下寄养了几年,大家名媛该有的修养学识她一样没有。
除了联姻,好像还真没别的用处。
“女儿这家喻户晓的败家名声,哪个正经男人敢要,母亲,四次都黄了,您还不放弃?外面的人可都说女儿克夫啊。”她无奈,扶额叹了口气。
第一任遭遇海难,第二任葬身火海,第三任飞机失事,第四任莫昀直接逃婚了。
她这姻缘之路,可谓坎坷。
“名声算什么?只要你未来的婆家能够帮到你大哥,就算没白生你。”倪臻残酷地吐露出人世间最冷漠的话,却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萧程君,又是萧程君。
萧湘并不觉得不公怨怼。
因为那没必要。
小时候已经撞过无数次南墙,她已经习惯把忽视当做平常了。
只是嘴角噙着桀骜的冷肆,葱白的玉指没入发帘,戾气丛生,“那如果——我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利益呢?母亲,把莫家的事交给我,我能让您获得更多的筹码。”
这个世道,比起随时更换主人的利益,有时候谈判桌上不起眼的小小筹码才是决定赌博走向的暗桩。
萧湘有眼界也有野心,能力尚不做评判,但光这份自信,就足够让人兴奋,可惜,倪臻最恨的就是这眼睛里赌徒一般的野性。
跟记忆里的那个男人奇异重合。
熟悉到颤栗。
“就凭你在乡下被荒废的那几年?你在说笑吗?”倪臻冷嗤,一双妖娆妩媚的凤眸仿佛燃烧出了熊熊的烈火,不知什么时候握在手里的勃朗宁直抵萧湘的太阳穴,“不要跟你哥争,不识时务的孩子都不大讨喜。”
“跟他争?”萧湘笑了,有些疯癫,轻狂到让人一时混淆了性别,“我才是您的亲生女儿,那本来就该属于我。”
这个世上,估计只有她萧湘会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持枪威胁还想仰天大笑。
“这件事让你哥来,你就没必要插手了,乖乖地当你的纨绔废物才是聪明的做法。”倪臻拍拍萧湘的脸,凤眸里流露出隐隐的威胁。
她不喜欢萧湘这种桀骜不驯的样子,真的,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梦魇,而萧湘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
那些痛苦又悲惨的过去永远不会消逝。
只待哪天发烂发臭,暴露在阳光底下,任万人唾骂。
“是么……”闻言,萧湘眸里的温度一寸寸结冰,舌尖抵了抵脸颊,她低低轻笑,仿佛颓废了一般单手捂住那只被眼罩遮住的眼,让人辨不清喜怒。
“你装什么疯……”倪臻恼了,可呵斥的话还未说完,就见萧湘猝不及防地抢过枪托,速度之快,动作之熟练让她微微怔愣。
萧湘挑眉,灵巧的手指随意玩转起来了那把勃朗宁,唇角还颇为恶劣地勾动,极具挑衅,“那如果——我以命相博呢?”
语毕,她对准自己的命门,在倪臻极为惊愕的眼神下忽地扣下扳机,明明那么心惊胆战的生死一线,她却恬静淡然地好似一副山水画。
在子弹呼啸而出的那一瞬间,火光似乎变成了生命线,时间停止,万物静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