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醉了只记得我是谁,忘了自己是因何事而来到此地,只是下意识的邀请我与她同坐,这个姑娘真是令人又爱又恨,我将她扶起来扶着桌案借着力,回望身后灯火阑珊处的复水兰亭,这场纸醉金迷里,也不知有谁是唯一清醒的人。
我扶着安姚有些吃力,街上人影寂寥,灯火煌煌。
“姑娘留步。”
我停住脚步,拦路的是一位蓝衣道人,手持拂尘,白发长须,仙风道骨,他向我微微屈礼,
“殿下别来无恙。”
“道长认识我?”
蓝衣道长轻点头,对我微笑道,“贫道与殿下已有两面之缘,今日正巧想邀殿下去往贫道青云观中小坐几日。”
青云观名头甚广,几乎无人不晓,安姚在我怀里东倒西歪,站也站不稳,我勉强扶好了她,看了一看安姚道,
“承蒙道长美意,只是家国不宁,长平更不能居山避世。”
“殿下如此决定,乃陈国百姓之幸。”
“此乃蟾蜍丸,虽不如民间所传长生不死,可活死人肉白骨不在话下,如今赠予殿下。若有朝一日殿下无处可去,不妨来我青云观中,虽不及建康繁华,却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我看着递到手中的小木盒有些出神,这一切隐隐预示着什么,只是如今离我尚远,我不能知晓。
“谢过道长,只是不知道长何名,他日也好去青云观中拜会。”
蓝衣道长动了动拂尘,轻朗道,
“贫道青云观观主,木名子。”
“多谢。”
木名子望着长平与安姚扶持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阿绾在宫门处等着我,入冬后风大,也不知她在此站了多久,鼻尖都冻红了。她总是焦急的模样,仿佛在她的视线中我不能走的太远,想起在建康城中我碰到魏国齐公子一事,我想了想,并未对他开口。
自安姚回宫后,宫中的一切太过平静,父王责令安姚闭门思过一月,只听闻与安姚多有往来的一个羽林郎被处死,彼时我才知他们是要约好了私奔,而临了那个羽林郎心中生了怯意,他终究担心的是带走了一国公主,他的家人将会面临王上滔天的怒火。
阿绾替我熏着衣裳,慢慢的将这件事讲给我听,我小口喝着汤,并未说话。父王疼惜自己的女儿,将这件事压得死,青鸾殿中侍奉的婢女全部遣返归家,羽林郎们出身世家,处死了一个,威慑住余下的人,没有人敢再多传一个字。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殿内终年如舒适温暖,这样慵懒的生活久的让人几乎忘记在过去很长的一段岁月中,夜不能寐的日子。因安姚及笄待近,父王担心夜长梦多,未及年末就派人护送安姚出发去往宋国,临别时,我站于高墙之上与她遥遥相望,十里红妆下人群潮涌中热闹非凡,而她未曾与我有只言片语,这一去万里之隔,终年不见。
自安姚走后,原本不热闹的王宫中变得更冷清起来,我缩在宫里觉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偶尔天气会好些,露出几缕阳光出来,我就立马差人将我的软榻搬到院子里,有时在树荫下铺展开的画卷会落满几片枯叶,我伸手拂去,一边提笔一待就是一下午。
先前尚有一匹屏风未作完,也命人一齐搬来,自己涂涂写写几天也算是勉强作完,印章时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叫住我,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些爱好?”
我将笔搁置在砚台上,看颜回一步步迎着光走过来,淡紫色的裙裾扬过脚下的白沙石,见了我眼角含着笑,眼中如星光点点,这一月仿佛隔了许久,我淡淡道,“你一出来就过来拿我取笑?”
颜回凑近画上细瞧,哎了一声,“还以为你画的谁,这院中亭台看了百遍竟也不觉得腻?”我将铺展到地上的画卷慢慢卷起来,有枯叶自耳边擦过,声音寂寥,
“就算看了百遍绘于画卷之上也会别有一番景色,譬如能将寒冬改为春意。”
颜回指腹轻轻摩挲着初印上的暗刻章印,只有两个字,
“息棃?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再将这个字拿出来,你自己却悄悄刻了章,盖在了画上。莫非你宫中所绘画上都留有此字?”
颜回起身走向一旁的屏风,紫檀屏风上画的几株梨花流云白鹭图样,颜回咦一声问道,“这个怎么没有?”
“你说这个?”
“对,拿过来我帮你。”
我将手里的印章递给她,想到是做的贺礼用,印与不印,大概无人在意。颜回接过后在白鹭旁留白处挑了个位置,我觉得这位置有些打眼,尚且没来得及说,颜回已经印了上去。
颜回退后几步远看了看,点点头,十分满意。她将我拉至坐到软榻上,阿绾在一旁的小桌案上沏了两杯饮子,我端起一杯递给她,她抿了口才看向我狐疑道,
“安姚果真走了?”
“是。”
颜回叹了口气,“看你如今模样,是否她走时未曾与你告别,这姑娘莫非还是死守之前的念头不肯与你和解?”
那副《海棠春睡图》的事,我自己尚且不知原委,更不知如何向安姚解释,只是陈国与宋国和亲人选却非我能更改,只能点点头。
“我以为那姑娘出宫作什么,没想到她先前说的厮守一生的人竟然是名羽林郎,可惜王上已经下令处死了,如此也好,否则真闹起来,也不止是他们两个私自出逃这么简单。”
颜回与我说的是两码事,她说的似乎是之前安姚被父王责罚时安姚咬死不告诉我因为什么被责罚的原因,而我说的却是那一幅与魏治有所关的画卷,靠一幅画卷操控两国局势,心计不可谓不重。
我侧头看她一眼,她似乎并未发现我们所说的是两处不同的原由,她与我手中饮子碰杯,感叹了一句,“王上也真是狠心,先前宠她时捧到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说送过去就送过去,若是安姚她母妃尚在,想必也会伤心。”
“怎么突然提到了安姚的母妃?这里面是有什么原故?”
颜回靠在我肩上,举杯到我眼前,日光撒进杯中,光影流转,“三年前吧,我母亲告诉我在宫中有两个人不能得罪,一个你应该知晓就是和你不大对头的姝如妃,而另一个就是安姚公主。姝如妃得王上宠爱,宫中无人敢得罪,而安姚则是因为她故去的母妃,传言中王上年少时所遇的一位美人,谁曾想红颜薄命,入宫不过三年就殒命了,独留下安姚一个孩子,王上宠她几乎高过了姝如。”
原来有这么一茬,我竟然不知晓,难怪。父王待人冷情,安姚此次离宫想必让他伤透了心,果真能舍得吗?自己最疼惜的女儿。
“那我母妃,你可曾知道几分?”
颜回蹙眉想了想,摇了摇头,她不是王宫中长大,最多是从自己母亲处听到了一些大概的话,可长平在她未入宫前几乎没有只言片语,更不能提她的母妃,宫中后妃众多,谁又是谁,她这几年才能勉强搞懂一二。
“这个我倒没听说过,不过你回宫后知道那些或许就是全部了,谋反是死罪,重则株连九族,轻则,大概就是如今这副模样,宫中若有人知晓,想必也不敢提起。若论起知情人,有两个人,或许知道。”
“谁?”
“当今王上。”
“这不可能。”
若是我能得父王待见,也不用一个人在外四处逃亡,我的父王或许未曾有一天将我当成过他的女儿。
“还一个,谁?”
颜回笑眯眯的看着我,说道,
“你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