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八个落了单的、裤子都没穿好的蒙卒,这只是件小事,对战局也没有任何影响。
对李瑕而言,却很重要。
他知道这样会惊动更多的蒙军,被包围会很危险。
但这件小事让他起了一个念头战争与杀戮该属于兵将,为兵为将败了、避了,让敌人去屠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是耻辱。
他感受到了这种耻辱,愿让蒙军来追击自己,哪怕能有一户两户附近的人家趁着这个机会逃遁进山林里,这样的冒险就是值的。
李瑕知道,不仅是他自己,麾下的二十余斥候也能感受到这些
但很快,追兵的马蹄声已在身后响起。
于柄回过头看了一眼,惊道:“蒙军追上来了,太快了!”
他在茶马场多年,自问骑术在庆符县已是顶尖,却没想到还能策马冲得更快。
“冷静,看有多少人。”李瑕喝道。
“三十余人。”于柄道。
“加速跑!”
二十余骑疾驰向东。
忽然,宋禾喊道:“前面!前面”
李瑕转过头看去,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东北方向的小山坳后面,几骑蒙卒已策马向这包抄过来。
很快,十余蒙骑已显出身影,斜斜往李瑕等人前方拦截。
“嗖!”
一支箭矢落在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这是蒙军在试射。
以李瑕的行事风格,但凡有一丝能胜的可能,他都敢毫不犹豫的撞上去冲杀。
但这一刻,他知道,二十余骑对五十余骑,在马上打仗,没有任何胜的希望。
“向南走!”
“走!”
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李瑕与蒙军战过三场。
他觉得,论单兵战力,蒙卒都是强于宋兵的,却没强出太多。
川蜀汉子的体力与之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若是近战肉博,川蜀老卒不难战胜蒙卒。
而且,蒙军往往不喜欢长时间的攻坚,也不会长时间的坚守,反倒是川人更有血气。
这让李瑕感到蒙卒虽强,但比不上传说中女真人“满万不可敌”的彪悍。
直到今日,地形才开阔一点点,都还不算平原,还只算稍平缓的丘陵地区蒙军这才展示出其优势来。
分进合击、迂回包抄。
如易士英对李瑕所言“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配以轻骑放箭,重骑冲击。
这才是蒙军真正的实力。
李瑕之前所见到的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哪怕是马湖江蒙军只是在赶路、在被偷袭而已,如同被绑着脚在打架。
而在这种野战当中,甫一交锋,骑术、箭术摆开,他们已锁定胜局。
这五十余骑合围过来,与那八个落单没穿裤子的蒙卒仿佛不是来自同一支军队。他们上了马,持着弓,奔在平地上,那气魄像是面对着千人也能拖垮对方。
更别说李瑕只有二十余人
“走!上那座山!”
“快!上山!”
身后,蒙卒也迅速调整方向,向李瑕等人追了上来。
马蹄声疾切,又伴着拉弦声响起。
“嗖嗖”
“咴律律!”一名落在最后的宋兵已摔下马匹。
李瑕领着人迅速冲上眼前的高山。
“他们还在追!”
“向上爬!”
“马跑不动了。”
“下马爬。”
李瑕当先下马,拉着缰绳就窜进旁边难走的山林里,向上攀爬,不时还要用力去拽着不肯爬山的马匹。
宋禾亦是二话不说,领着人迅速下马。
于柄犹豫了一下,道:“县尉,万一蒙军还追上来”
“噗!”
于柄麾下两名还在马上张望的斥候中箭栽下马来,蒙军已冲到近处。
“铁娃!光斗!”于柄大哭
“快走!”
“快下马进林爬”
“啐!才杀了三个,我死了八个弟兄!”
“山这么高,再追,驱口们跑光了。”
扎那吼道:“我们又不是爬不上去!打杞国不也天天爬!”
“我们是出来打粮的。”
扎那抬头看着这高山,犹有不甘,又啐了一口,道:“南蛮子这些破地方烦死了!在草原上老子已经把他们拖成泥了!”
“抢大理四郡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说,走吧走吧,破了叙州你就知道南边好了。”
“好气!”
扎那恨恨不休,用生疏汉语大喊道:“去死吧!”
“走吧。”
一群蒙卒重新向山下走去,他们追到最后,也下马爬了一段。
走着走着,箭矢声响,有人惨叫一声,腿上已中了一箭,栽倒在地
于柄一箭射中一个蒙卒,恨恨骂道:“去死吧。”
这次,李瑕带着他们从山上往下反攻蒙军,于柄没有再多问,直接就追了下来放箭。
又追了一段,李瑕喝令停下来。
众人又望了一会,只见蒙军已奔上战马,重新向北奔去。
于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麾下两个斥候的尸体被剥了皮甲,被蒙卒拖在马匹后面,一路尘烟扬扬。
他眼眶一红,猛地跪在地上。
“县尉,我不是好什长,你罚我吧。”
“回营了军律处置。”
“是。”
宋禾看了一会,道:“县尉,蒙军走了。”
“不急。他们有可能会骑马追回来。”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平缓地貌,眼中泛起沉思。
今日这场探马的遭遇战,或许连小战都算不上,他却对蒙军的战术有了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了解。
以后世人的眼光,总觉得这仗要如何如何打但唯有置身其中,李瑕才明白为何余玠要建立山城防御体系。
“依山制骑、以点控面”听起来简单,却渗透着一代将领对蒙军战术的了解、对整个川蜀地形的把握。
蒙古骑兵无敌于天下的时代,南宋军民于京湖、两淮、蜀川三大战场抗蒙二十余年当中凝聚的智慧与热血,在这“山、马、箭”当中才可见一斑。
“回去之后,庆符县的布防还要再调整一下”
扎那回了营,挨了好几鞭。
“百夫长,我真没做错什么,谁能想到这地方会碰到宋军。”
百夫长希日想了想,喃喃道:“是啊,哪来的宋军?这地界要么是叙州兵,要么是长宁军,但不对啊。”
扎那道:“他们胆子是真大,再跑得慢一点,我们就弄死他们了。”
希日“嗯”了一声,又调了些仆从兵到扎那麾下。
“听好了,我已领命,先把金沙江南岸抢了,再去把周边几个县城也抢了”
与此同时,李瑕连夜翻山越岭,奔回了庆符县。
县城里还是一片详和宁静。
县衙后衙,门子打着哈欠,行礼道:“县尉回来了。”
“县令呢?”
“这自是已睡下了。”
“不可如此!县令还在”
“嘭”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江春惊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牟珠已捂着胸脯尖叫起来。
“啊!”
其实她穿得还蛮多,也没什么好看的。
江春尚还在迷迷糊糊之中,耳边便听李瑕道了一句。
“马湖江大败,蒙军马上要攻来了,屠尽我们所有人。”
“什么?”
有烛火凑近,江春瞪目一看,骇了一大跳。
烛火中,只见李瑕满脸血污,手上也都是血。
“这这这非瑜你说什么?”
“叙州还没传来情报?”
“叙叙州”
江春真是完全被吓懵了,眨了眨眼,一时脑子里完全是空白。
“县令不信?”
李瑕又问了一句,从身后的腰间提起一个圆圆的东西,摆在江春面前。
牟珠本已平静下来,正抱着江春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定眼一看又是不停尖叫。
“啊!啊!啊!”
“怎么了?!”
房言楷倏然惊起,勿勿忙忙往隔壁官舍跑去,只见四处灯火通明。
李瑕正从江春的房间出来,神色冷峻。
房言楷目光往李瑕腰间落去,又是骇然。
那分明是一颗蒙卒的头颅。
“这?!”
“房主簿。”李瑕提着那颗头颅径直递过去,“马湖江之战,大败了,蒙军已俘虏船只及水军。”
房言楷亦是一惊,不自觉伸手接过那颗头颅,整个人呆住。
李瑕又道:“江县令已命我全权接管庆符防务。从现在起,一切政令,凡与战事相关,皆由我指派。”
“长长宁军”
“我已派人请援,请房主簿召集弓手,听我指挥。”
房言楷嚅了嚅嘴。
李瑕抬起他的手,使那蒙卒临死含怒的双眼对上了房言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