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休姐弟三人,虽是一母同胞,但性情却大不相同。
大姐曹景姝,心细如发,谨小慎微。
她十八岁就入宫,成为了仁宗天子的第二任皇后,在不受皇帝宠爱,而且并无子嗣的情况下,靠着极致的谨慎,稳坐国母之位数十年,终于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一代贤后。
二弟曹景休,冲正平和,敦厚良善,虽然出身于大宋朝首屈一指的高门望族,但身上没有丝毫纨绔的气质,年纪不大,却有长者之风。
不论京师朝堂,还是平民百姓,对这位乐善好施的曹国舅,都是交口称赞。
唯独老幺曹景植,则是完全相反的性子,飞扬跋扈,胆大妄为。
他幼年时曾不幸走失,受了不少折磨,后来虽然被找回,但也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因为这件事,曹景植受到了母亲和姐姐额外的溺爱和骄纵,最终养成了他不可一世的嚣张性格。
他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成了京师一霸,欺男霸女,胡作非为。
曹国舅虽然也十分疼爱这个幺弟,但一直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严厉斥责之下,有几次甚至要将他扭送官府治罪。
只是曹景植积习难改,加上有母亲撑腰,对这个哥哥并不买账。
兄弟两人经常争吵,关系并不好,尤其这几年来已经降到了冰点。
但即使这样,在曹景植身染重病,性命垂危之际,衣不解带守在他身边,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求医的,仍是亲哥哥曹国舅。
此时他听玄诚说自己胞弟已经命不久矣,心中一阵凄苦自责,感到自己没尽到兄长的责任,没能教育好弟弟,任由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来往,最终害了他性命。
曹国舅沉声问道:
“真人,我胞弟究竟还有多少时间?”
玄诚叹了口气说道:
“长则百日,短则月余,这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贫道的药丸,每日一颗,可保他神志清醒,没有病痛缠身,安安稳稳地度过最后这段时光,得以寿终正寝。但是若想要逆天改命,重铸根基,这个……除非……唉,算了,不说也罢。”
曹国舅听玄诚似乎欲言又止,似乎尚有未尽之言,仿佛溺水之人在孤立无援之下,挣扎中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带着一丝侥幸问道:
“真人有话请直言,哪怕希望渺茫,但只有一线生机,本爵也绝不放弃。”
玄诚摇了摇头:
“唉,此事虚无缥缈,贫道要是说了,只怕国舅一怒之下,治贫道一个妄言之罪。”
曹国舅激动地昂着脸,脖子上青筋暴起,嘴唇颤抖着说道:
“真人放心,不论你说出什么来,本爵都不怪你。”
玄诚嘴唇微动,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缥缈:
“大衍五十,其用四九,这世上并无绝对之事,凡事皆有一线生机,无非是难度大小不同罢了。令弟的病,用凡俗草药已不可治,若要救活他,除非能得到上古方术士的仙丹灵药,或者传承仙法。”
曹国舅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闻言目瞪口呆:
“上古方术士?传承仙法?”
玄诚点了点头道:
“不错,据贫道所知,上古先秦时期,有神仙法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重塑阳神,其玄妙不可言表,若是能得到他们的传承,便有希望补全小国舅的根基,不仅让他痊愈如初,更能延年益寿。”
曹国舅听他说完,原本因为激动有些红润的脸又变得惨白,一脸的无奈:
“方术士之说,本就只是上古传闻,而且史书上自王莽篡汉之后,千年以来便再无其记载。就算有神仙法术,也失传久矣。难怪真人会说此事虚无缥缈。”
玄诚拂尘一摆,口颂道号: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也不全是无的放矢。若是平时,自然没有办法,但也合该小国舅命不该绝,眼前就有一个机会,虽然希望渺茫,但总归是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似从四面八方极远处悠悠传来,宛如天籁梵音,充满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曹国舅被他这么一说,不知怎地感到心中充满了希望,登时眼睛一亮,忙问道:
“请真人指点迷津,本爵愿闻其详。”
玄诚并没说话,而是向周围扫视了一眼。
曹国舅顿时心领神会,袍袖一甩,吩咐房中服侍的众仆人道:
“你们都下去吧。”
……
见到闲杂人等纷纷离去,玄诚这才神色郑重地缓缓说道:
“不知国舅是否有耳闻,前不久开封府得到了一件宝物,据说是先秦时期的金牍。这宝物来自一个神秘的宝藏,正是战国年间,魏国信陵君的陵墓。”
他此言一出,曹国舅顿时一惊:
“还有此事?本爵并不知情。”
玄诚又说道:
“此事本是机密,但太乙宫素来为官家所倚重,不久前官家特地遣了一位公公,带了金牍来询问我等道士的意见,贫道方才得知此事。”
曹国舅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问道:
“真人的意思,莫非这信陵君的陵墓中,藏着方术士的仙术传承?”
玄诚点了点头说道:
“正是如此。这并非只是信口猜测,贫道至少有七成把握。”
曹国舅一脸疑惑,不知玄诚为何如此笃定,却听他接着说道:
“其实,这本是贫道的一点小秘密,不过告知国舅也无妨。贫道自幼长在东海蓬莱岛,曾经得到过海外仙人青睐,传授了三卷天书,上面除了道法医术之外,还记载了不少上古秘辛。”
“其中就提到过,在信陵君为自己修建的墓穴中,藏着一处宝藏,里面有方术士的秘法传承,甚至还有羽化登仙的秘密。”
曹国舅闻言,心中大喜,连忙说道:
“既然如此,真人还等什么?待本爵现在就去奏明官家,请他派人打开宝藏,取出方术士的仙丹和道术,好救治我胞弟。”
玄诚知道曹国舅已然入瓮,嘴唇上扬,淡淡一笑,脸上那条蜈蚣般的伤疤微微扭曲,更显着狰狞可怖:
“国舅莫要心急,这座古墓构造精巧,每三个月才能开启一次,目前距离下次开启大概还有不足一月时间。而且据说其中暗藏仙家秘术,只将宝藏赠予真正的有缘人,即使百万雄师进入,如果没有正确的方法,也休想得到任何一件宝物。”
曹国舅眉头低垂,沉声说道:
“那该如何是好?请真人明示。”
玄诚终于图穷匕见,双眼中闪烁着黑色的涟漪:
“请国舅向官家讨一个人情,在下一次陵墓开启之时,让贫道随着开封府的人进去一探究竟。贫道还有些小手段,也许能取得上古方术士留下的宝物,不敢说十拿九稳,但远比普通人有把握得多。若是贫道能顺利拿到传承仙术和灵丹妙药,那小国舅的病就有救了。”
曹国舅不自觉地被他的双眼吸引,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心中控制不住地想要相信这位道人,当下拍着胸脯保证道:
“这个好说,本爵这就去面见官家,请他下一道旨意给开封府包拯包希仁,确保真人在古墓开启之日能够进入其中。”
玄诚笑意盎然,轻轻一摆拂尘,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说道:
“如此,贫道便多谢国舅了。这里有三十粒五龙回阳丹,是贫道炼制的补气良药,请国舅给令弟每日服用一粒,可保他暂时无虞。贫道来得匆忙,未曾带得许多,稍后会再派人送来几瓶,可保令弟七七四十九天不死,等贫道从信陵君宝藏中回来,再做计较。”
曹国舅接过瓷瓶,喜出望外,感激地说道:
“多谢真人赠药之恩,本爵祝愿真人能在上古宝藏之中凯旋而归,为景植取得灵丹妙药。”
说着袍袖一甩,大声对外面喝道:
“来人!赶紧摆下筵席,本爵要请玄诚真人喝几杯!”
玄诚摆摆手,推辞道:
“国舅不必客气,治病救人,是贫道分内之事。西太乙宫中还有不少琐事等着贫道处理,今日不便久留,改日治好了令弟的病,贫道再叨扰国舅一番。”
曹国舅一再挽留,可见到玄诚执意拒绝,便不再坚持,千恩万谢之后,又问了些用药的细节,这才呼唤胡总管,送玄诚道人离开。
……
在离开曹府的路上,白发苍苍的胡总管走在玄诚身边,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道:
“道长果然好手段,三言两语便说动了国舅,为你争取到了进入信陵君古墓的机会。看来我莲花派选择与碧霞宫合作,实在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不然有你这样一位青年才俊作为对手,老夫可要寝食难安喽。”
他内功深厚,虽然不在屋内,但仍将玄诚和曹国舅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玄诚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
“贫道在京师根基浅薄,凡事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可不像胡总管一手遮天,既控制着无忧洞,又有西夏天枢阁这样的强援。不过请胡总管转告函谷剑丁先生,方术士的宝藏,我东海蓬莱岛势在必得,他天枢阁想去信陵君的陵墓中游览一番,长长见识,或者取几件古董,那也由他,但若是想损人不利己,妨害别人好事,可别怪贫道不客气。”
说着拂尘摆动,旁若无人一般,大步流星地飘然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胡总管视野之中。
胡总管在他身后,目送他离去,面沉似水,眼光精光闪烁,变得异常犀利,沉声问道:
“毛猴儿,你一直跟着他进了无忧洞,这家伙究竟在里面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
他身旁的小厮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尖嘴猴腮,身材枯干瘦小,长满了浓浓的黄毛,活像只小猴子,因此被唤作“毛猴儿”。
他此时听到胡士休发问,嘟嘟囔囔地说道:
“这道士让我在入口等着,说是下面危险,怕我有个闪失,对不起您老人家,因此不肯带我下去。我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就见他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具体都做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胡总管骂道:
“糊涂东西,他不让你下去,你就乖乖在哪里傻等着?我教了你这么久,怎么还是如此蠢笨?这玄诚绝不简单,传我的话下去,找一拨人,不分昼夜地盯住他,看看他到底要在这京师搅什么风雨。”
说到这里,他声音沉了下去,变得冰冷狠厉:
“下面传来消息,司徒空被杀,逍遥楼恐怕保不住了,老夫一直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泄露了逍遥楼的入口,故意挑起开封府和我莲花派的争端,好坐收渔翁之利。现在看来,这玄诚就很可疑。若是被我发现一丁点蛛丝马迹的证据,哼,我就先把他毙了,就算是东海碧霞宫武圣人亲来,也保不住这个牛鼻子。”
他说到这里,喉结猛地上下抽动了一下,眼神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大骂道:
“司徒空这个混账东西,让他放弃一个据点,就是不肯,非要一意孤行,反倒葬送了整个逍遥楼,险些坏了我的大事,死不足惜!”
说着狠狠地一掌拍向身旁的石桌。
这石桌是花岗岩所制,光滑平整,厚有尺许,在他一掌之下,居然软如松糕一般,被拍成了七八块,塌在地上。
“轰”地一声,粉尘弥漫,吓得一旁的毛猴儿面如金纸,打了个哆嗦。
……
国舅府内……
送走了玄诚道人,曹国舅坐在弟弟床前,喂他吃了一丸“五龙回阳丹”,眼中神色复杂,有几分愧疚,有几分心痛,更有无限的悲戚。
此刻正值午时,外面天光大亮,但病人见不得光,屋内拉着厚厚的布帘子,昏暗晦暝。
幽幽的烛光,照在曹国舅脸上,半明半暗,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蓦地,在房间一角的黑色阴影处,有人轻轻咳了一声说道:
“曹景休,一别数年,事到如今,你还参不破这生老病死的执念么?”
这声音不大,但听在曹国舅耳边,却不啻于洪钟大吕,劈天裂地,振聋发聩。
随着话语声响起,时间仿佛都已凝住,就连摇曳的烛火都好像定了格似的。
房间角落看不见的阴影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模糊的人影。
这人影刚一出现,便仿佛烈日当空,驱散了所有黑暗。
曹国舅心中大惊,转身看去,只见人影一共有两道,在他回头的瞬间,霎时变得清晰无比,映入了他的瞳孔之中。
其中一人身穿青衣,头戴华阳巾,双眉入鬓,凤眼朝天,背后背着一柄宝剑,整个人淡漠平和,却透着一股凌厉的乾金纯阳之气。
另一人头梳双丫髻,坦胸露怀,手摇一柄芭蕉扇,在肚皮上轻轻拍打,悠然自得。
曹国舅见到这两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打稽首恭敬地说道:
“弟子曹景休,拜见钟离祖师,吕祖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