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刚一开场,陶谦的酒杯还没有放下,就有人悍然向刘备开炮。
就算是留有后招的刘亨也忍不住有些胆寒,大厅里这么多人看着,这么多有敌意的目光聚集在一起,刘备能够忍住不服软、不冲动吗?反正刘亨是做不到的。
可是老天爷好像是要给刘亨上一课,让他看看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
迎着众人不善的目光,刘备脸上刚刚饮酒时的笑意还没有褪去。他连看别人一眼也没有,依旧很自然的转头盯着站在庭中质问他的那个人,声音平稳,“哦,有这种事,刘备倒要请教?”
曾岐被刘备盯得发毛,这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原来玄德公反而不知道吗?”
见刘备轻笑不语,被曹豹眼神催促的曾岐也不再看刘备一眼,壮着胆子在亭中环顾一圈,两手一摊,“看来玄德公只记得自己的功劳,却忘了在琅琊是如何对待当地士族的吗?
没关系,我曾岐来提醒您。您以剿灭贼寇为名,对以伏家为首的士族动兵,逼着他们抛家舍业,狼狈外窜。
玄德公倒好,您把伏家的土地田产一股脑地分给了当地百姓,慨他人之慷,玄德公好手段,却不知此举与明抢何异。”
曾岐顿了顿,声音也大了起来,厉声喝道,“下官今日想问问玄德公,您还是大汉的官员吗?您还忠于陛下吗?您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曾岐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庭下本来就有些冷的氛围瞬间就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一触即发。
刘备神色不变,像是刚知道这件事情一样,不慌不忙的起身,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竟然理了理衣襟,然后向曾岐行了一个大礼。
曹豹脸色一变,陶谦和陈珪则叹服的看了一眼刘备,能屈能伸是谓大丈夫,刘备真英雄也。
糜竺心里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玄德公真非凡人也,这下不用刘亨出面了。
庭下众人是既惊讶又慨叹,刘玄德也知道服软了吗?
曹豹怎么会这样就放过刘备,他拼命的给曾岐打手势。曾岐会意,不等刘备起身就抢先道,“玄德公以为单凭这个,就能让徐州百官,让陶公,让远在长安的陛下原谅您的所作所为吗?”
被打断的刘备也不生气,“自然不是,刘备这一礼不是给旁人行的,而是给像曾先生您这样公忠体国的人行的,刘备是在为徐州百姓感谢您啊!”
感谢我?
曾岐不解,众人也是不知所以。
刘备继续道,“曾先生的问题,请让我一一回答。”
刘备绕过几案,也到了庭下,“刘备自然知道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身体里流着的是高祖皇帝的血脉。先祖的事迹既让我魂牵梦绕,也让我叹息痛恨。我刘备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辅佐当今陛下重新开创如世宗孝武皇帝那般的伟业,又怎么会做出让先祖蒙羞的事情呢?”
刘备这几句话说的慷慨激昂,显然是真情流露,庭下众人无不侧目,徐州文武今日算是见到刘备真正的志向了。
刘亨热血沸腾,他现在觉得自己怀里那封郑玄的信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就凭刘备这一番话,陶谦和徐州官员也不会太苛责他吧,果然刘备的成功不是没有原因的。
曾岐害怕众人被他鼓动起来,惶急道,“玄德公话说的好听,这就是您对伏家动手的原因吗?”
“自然不是。”刘备掉过头来,面向陶谦,“此事还容备向陶公禀报。”
听了刘备刚刚的话,陶谦也不禁神往起自己年轻时候对先汉盛世的追昔了。
高祖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昭宣二帝,还有本朝的世祖皇帝、明章二帝,他们带给整个大汉的仅仅是一个皇帝的名头吗?
智者或许愿意屈身在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左右,却不会甘愿臣服在蠢货的身下。个别情况例外,原因就是这些蠢货的身上流着他们先祖的血脉。
单单是想一想那些先祖所言所行,就会令人振奋不已,情愿供他们的后辈驱使,所求无非是他们能够振作起来,重新建立像他们先祖一样的功业。
就算他们确实扶不起来,也愿意为之呕心沥血,耗尽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
就比如,扶不起的阿斗。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惫,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
当然,这些遗产也有用光的时候,距离所有大汉士子最近的明章二帝也已经驾崩了一百年了。
一百年啊,再大的恩情也消磨的差不多了,所以一心匡扶汉室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绝望。
陶谦原本也是这样,他以为汉室再也不会复兴,所以开始为自己谋求后路。可今天刘备的所言所行,又让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的希望”。
陶谦强制压抑住自己内里的兴奋,声音也有些发颤,“玄德但说无妨。”
“琅琊剿匪的事情是刘备向陶公开口求取的,刘备以为自己虽然不能像先祖一样远征大漠,卫国戍边,却应该用好手中的刀枪来护佑一方百姓,这是刘备的初衷。
庭下有些还心怀理想的官员也被刘备所营造的氛围感染了,目光炯炯,直直的盯着刘备。见他一说话,就忍不住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在赞同什么。
陈珪忽然注意到身后的陈登,他眼神里全都是崇敬,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显然前几天对他的教诲,这一下子全不知道被他扔到了哪里。
“初一到琅琊,我就被当地的状况给震惊到了。各位,似我等这般治民者,哪里知道被治者的艰难,我之前也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琅琊山地颇多,良田稀少,我本以为地处平原的这些土地会被各家争抢。
没有。
就我所在的诸城,百姓们宁愿选择山里那些贫瘠的田地,也不愿意接受我眼里的良田沃土。
经过查问,他们告诉我,你家产出的越多,被抢的就越多。还不如在山里耕种,土匪看没什么油水,给放过去也不一定。”
刘备义愤填膺,不知道冲谁道,“这是什么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百姓们会做出这样愚蠢的选择。”
“诸位,刘备想问问,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