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胡勇终于是穿了一身便服,出现在陈沐面前。
虽然被撤了职,但他在巡防营管带任上,实在太过威风,即便没了官身,仍旧保持着那股子威严。
“开门。”
那牢头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乖乖打开了牢门,从班房搬了一张椅子,放在陈沐的面前。
何胡勇没有坐下,只是看着陈沐,声音带着些许沧桑:“你该明白了吧?你送的不是大礼,却直接把我的乌纱帽给送走了。”
陈沐有点难受:“我明白了,却又有些不明白,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法兰西人确实只有这几条战舰,也只有这几百人,但在山东,在上海,在其他地方,除了法兰西人,还有英吉利人,还有花旗国人,还有北方的毛子”
“对于朝廷而言,不管他的头发和眼睛是什么颜色,也不管他们窃据何地,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凡有人开了口子,其他洋人就如同见了血的饿狼一般涌上来。”
“我只是个打仗的,却无仗可打,不是没有敌人,而是有了敌人,却不能打,朝廷的决策,我看不太懂,即便看得懂,也做不了什么。”
这是何胡勇第一次向陈沐袒露心事,但陈沐却高兴不起来:“你说分不清自己是官还是贼,现在不是很清楚了么?”
是啊,何胡勇是假戏真做,真的把自己当成官儿了。
谎言说了一百次就会变成真理,更何况潜伏在官场,却想要做个好官的何胡勇?
何胡勇显得很慌张,或许他一直都知道这个答案,只是不敢面对,突然被陈沐揭穿了,他必须面对现实,他背叛了自己的初衷。
“不,我不是官了,我还是刑堂的话事人!我支持你接管洪顺堂,我要做回刑堂长老!”
何胡勇是个成竹在胸,无论何时都稳重而内敛的人,此刻却是有些不知所措,仿佛一个闯了祸的毛头小子。
陈沐摇了摇头:“如果你只是为了找回自己,才选择支持我,那我不会接受,除非你真的认可了我。”
何胡勇苦笑一声:“我一路看着你,又岂会不认可你?你放心,我被撤职了,过往的案子也会被清算重审,你陈家二少的身份,就有机会恢复了”
陈沐也是嘲讽一笑道:“陈家二少的身份真的那么要紧么?你和徐官熙明知道我是陈家的二少,不也一样没给过我好脸色么?”
“我是陈家的儿子,便永远是陈家的儿子,知道的终归会知道,不知道的也不必宣扬。”
见得陈沐一直没有接受自己,何胡勇也不再争取,只是朝陈沐道:“这次他们抓了你,一定会把你交给洋人,因为你炸了洋人的船,不过你放心,我会想方设法,如何都不让你受苦,算是我给你纳的投名状,我是真心要扶你上去的!”
陈沐心里也很是感慨,自己其实一直想得到何胡勇的认同,他与徐官熙不一样,徐官熙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他甚至能够对陈沐袖手旁观。
而何胡勇无论是直接亦或者是间接,都给过陈沐不少帮助,即便他不认为陈沐能够接掌洪顺堂,但仍旧顾念陈沐是陈家儿子这个事实。
可如今,何胡勇终于是承认,他一直是认可陈沐的,陈沐反倒没有了想象之中的那种喜悦。
曾几何时,他渴望得到何胡勇的支持与帮助,即便到了此时,他仍旧有这样的需要,只能说他没有在陈沐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仅此而已。
至于朝廷要让他背锅,把他交给洋人,陈沐也并没有很意外,因为打擂是这个事件的,而陈沐是主角,本来就是要陈沐背锅的,再加上炸船这桩事,也就更加无解了。
何胡勇若尚有官职在身,或许还能拉扯陈沐一把,可如今连官职都丢了,想要搭救陈沐,也就更难了。
陈沐也知道难度很大,所以朝何胡勇道:“我也不要你救我,我只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何胡勇看了看陈沐,有些生疑,但还是开口道:“你说。”
陈沐走到牢房门口,借着灯火,点了烟杆,抽了几口,而后朝何胡勇道:“我要你想办法让杜大哥几个都撇出去,相信不会太难,洋人只是要个背锅的,有我就足够了,没必要全都在牢里受罪。”
何胡勇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正要说话,陈沐又继续道:“我可不是大义凛然,而是因为我身上有伤,出去了也做不了什么,但杜大哥几个出去,却能够四处奔走,想办法救我,这是全盘考量的结果。”
何胡勇听得此言,也终于是点头:“好,我去办。”
正要再说,那牢头却突然跑了进来:“爷,不得了,广州将军来了,您还是先出去吧。”
何胡勇听得此言,也不在停留,当即走了出去,不多时,便见得一人走了进来。
此人也就四十几岁的模样,精瘦黝黑,虽说官服很是合身,但总觉着是小孩儿穿了大人的衣服。
他留着两缕鼠须,没有戴乌纱帽,脑后辫子又细又长,牙齿不是很整齐,但两眼放光,很是犀利。
此人名唤庆长,乃是满洲正黄旗人,位居广州将军,掌管两广军事,顾盼间弥散着一股杀气。
这广州将军,也就是坊间时常说的广东将军,后者是俗称,但广州将军可是个正式的官衔,在康熙年间增设,官阶与总督同等。
说起这个官职,倒也有一段渊源。
康熙皇帝削藩,平南王尚可喜,便在两广,削藩之后,康熙皇帝便一直派重病防守广东。
广东境内除了绿营兵,还有八旗兵,增设广州将军之后,广州将军便掌管全省所有的绿营兵!
也就是说,广州将军的官阶虽然与总督相同,但地位却比总督还要高,而且几乎全部由满人来担任!
何胡勇撤职查办之后,这位广州将军保年,便正式接管了这里的防务。
陈沐对庆长是没有太多了解的,毕竟不是官场中人,最多也就听过名字或者一些事迹罢了。
不过陈沐很清楚,绿营如今战斗力不成了,八旗营更是一落千丈,但广州将军却仍旧与以往那般风风光光。
“就是你炸了洋人的战舰?”庆长的口音有些生硬,想来到任也没多久,如今碰到这种事也是头疼不已。
“是。”陈沐虽然只是策划者,但为了兄弟们全都能够摘出去,陈沐会毫不犹豫将这桩事揽下来。
“说起来倒是得意,你以为你是大英雄?”庆长的脸色很是难看。
“你知不知道,洋人不过是装模作样,只消哄一哄,随便就能打发走了,可你炸了他们的船,赔偿可就不是随便能打发的,你这一炸,炸掉朝廷多少银两!”
陈沐突然觉得有些恶心:“凭什么就一定要哄,一定要陪?难道这不是我大清国的土地么!”
庆长跳起脚来:“简直愚蠢!无知!”
“你以为洋人就只有这几百号人?你以为其他地方就没有洋人了?”
“你不过是个乡野小杂碎,哪里能懂家国天下大事,这些洋人如今在我朝做生意,铁路矿产外贸,没有哪一样是他们不做的,这些洋人有着比咱们更高效的传讯法子,而且联合作一处,整日里算计,巴不得要瓜分了我大清,你可知这一炸,炸出多少麻烦来!”
陈沐哈哈大笑道:“若照着将军这么说,咱们就必须小心哄着伺候着,需知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洋人又岂有饱肚的一天,是不是要将整个大清国都拱手送出去才好!”
“混账!”庆长顿时暴怒,一耳光便打了过来,然而却被陈沐轻松躲了过去。
“你还敢躲!反了你!给我拖出去杀了!杀了!”庆长厉声尖叫着,脸色都憋红了。
陈沐却洒然一笑道:“哈哈哈,将军果真如上头的官儿一样,都喜欢骗自己,你敢杀我?杀了我,你拿什么跟洋人主子交代?”
庆长已经浑身颤抖:“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就没有治你的法子了么!来人,给我大刑都用上!”
身后的牢头和狱卒吓得瑟瑟发抖,然而陈沐却稍稍昂头道:“将军,适才你该看得出来,我还是会两手的,别的或许做不到,但一时想不开,想要了结自家性命,还是能做到的!”
“你威胁我?你倒是死给我看看啊!”庆长从随从的手里夺过马鞭来,就要往陈沐身上打。
然而陈沐此时撕拉一声扯开了衣服,露出身上仍旧渗着血的伤口来。
“我敢杀洋人,我敢炸洋人的战舰,我身上全是伤口,不过烂命一条,你敢打我一下,看我敢不敢死!”
陈沐也知道,以死相逼是最无赖的举动,是弱者的行径,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做。
但若不这么表态,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就更别提把弟兄们都摘出去了。
他必须激起庆长的厌烦与憎恶,将这些情绪全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来,由此弱化兄弟们在这桩事里的影响,如此一来,何胡勇要搭救弟兄们,就会容易很多了。
庆长的马鞭终究是没有落下,恶狠狠地骂道:“卑贱的奴才!等过得几日,议和的结果下来,看看洋人如何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