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泡子河,景色还是那么秀美,才下过一场春雨,那一洼一洼的池水就清亮透彻,倒映出堤岸上的绿柳桃红,别有一番楚楚动人。所以有诗云:
不远市尘外,泓然别有天;
石桥将尽岸,春雨过平川。
双阙晴分影,千楼夕起烟;
因河名泡子,悟得海无边。
泡子河附近除了贡院,还有吕公祠、慈云寺、太清宫、关帝庙等古刹名寺,虽说今年也不是科举之年,但依然香火鼎盛。河两岸园林栉比,多为卿士大夫小筑,春秋两季士子们尝假憩于此肄业,偶有三五学子雅集于此结诗社,只是这种爱好非富豪之家所尚,是以此地鲜有车骑冠盖,京城人语:幽寂可居处者,莫泡子河若矣。
邬阑去年就来了京城,可今天才知道北京城里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宛若江南水镇般的旖旎。当然,也是她平日里操心的事太多,根本就没时间好好逛逛这座大明京师。
说来也巧,永明皇帝每年四月初总会选一天来吕公祠,今年正好邬阑也跟着一起。要说皇帝他是祭奠某位先人?看着也不像,更像是来游玩散心的。走走逛逛一番,然后再选一处僻静之地,坐下来,翻开随身带的一本古老册簿,安安静静的看上一阵。
这本册簿确实很古老,邬阑看过,表皮是牛皮做的,被摩挲的很旧,而且包浆浑厚,合上之后没有搭扣固定,只是用一根同样材质的牛皮绳子绕几圈,再打个活结。
邬阑更愿意称之为日记本,至于写日记的人……理论上她是不认识的,但是很熟悉,因为都是‘同为天涯穿越客,相知何必曾相逢’。
日记是从1644年三月开始记录……没错,是1644年,当邬阑翻开日记第一篇,头一眼就看见这个数字纪年,瞬间就明白了。从那年三月开始写的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日期是1660年七月,时间跨度有十来年,但日记却只写了这么一本。
有幸邬阑翻阅过,这自然是得了皇帝的允许,要问世上还有谁看过这本日记?除了皇帝就只有邬阑,以前倒是有一个,就是她的外祖家,萧家,但现在就只有皇帝和她两人。
再说这位日记前辈,邬阑猜他的前世应该是某党校出身,要么就是搞过党建,因为水平相当不低,甚至可以称为牛逼。明末那段历史她大概知道,那时的局面几乎是死局,可这位日记前辈愣是剑走偏锋、出其不意,把没可能变成有可能,置死地而后生……所以……就这样……大明朝的国祚又延续至今。
邬阑也会拿自己作比较,如果那时穿越的是自己,会不会……肯定不会!开玩笑呢,自己前世只是个厨子,理论水平只停留在怎么吃好上面,没有系统加持,怕不是早早就得领盒饭那种。
当然邬阑也有另外的烦恼,自打永明皇帝知道她和睿宗皇帝来自同一处以后,这位好学皇帝总要问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这搞得就很苦恼啊。
“阑司珍,朕记得你说过,那李自成失败是因为当初做错了三件事,你说说为何?”
哎,又来了……邬阑暗暗吐槽:皇帝大大,我只是厨子出身内,没在党校学习过啊。
不过吐槽归吐槽,皇帝提的问题还得认真回答。
“首错,他的农民军劫掠京城百姓,这就失了民心;第二,他杀掉李岩是一错再错,李岩或许没有他手下其他大将厉害,但他是代表有先进思想的有识之士,农民军的队伍是需要这样的有识之士进行改造,提高觉悟,方能摆脱泥腿子的习气;第三,他激反吴三桂是错上加错,呃……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历史证明了,后来吴三桂为那个满清王朝立了大功,也是他彻底斩断了朱氏的血脉……”
“哼,这个吴三桂就该诛九族!”永明帝听了冷冷说道。
“其实问题根本还是出在财政,陛下您想想‘迎闯王,不纳粮’,纳粮那是正当合法的收入啊,这不是一句话就断了经济来源吗?他没有经济来源可不就得到处抢,抢能得民心?再说,他一路势如破竹打下偌大一片江山,但后续的一切工作又没跟上,包括系统性的财政建设,基层衙门和官吏都没钱,没钱又谈什么恢复政府职能?结果不还是老样子?”
“嗯,倒是有些道理,那你认为怎样才是正确的做法?”
邬阑想了想,回道:“首先肯定是政治协商,就是封官授爵,大胆启用前朝官员,当然得留好的;其次嘛,要掌握财政主动权,并且发行自己的钱币;最后嘛,就得涉及土地改造,土地问题才是所有问题产生的根本。”
闻言,永明帝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你所提的三点,在你那个时代有人已经这样做过了吗?”
“呃……是的。”
“呵呵,朕懂了……”永明帝笑了一声,心下了然,便不再问下去。
坐了很久的他收拾了日记本,把它交给李东燕保管,然后站起身来活动片刻,以缓解久坐的不适。邬阑见状正想上前献个殷勤,可永明帝已经迈开腿向柳林深处行去。
表情讪讪的她只得暗自吐槽,都不给个表现的机会,皇帝大大真是难伺候……哎!吐槽完还得继续,遂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这泡子河原本是通惠河的故道,分成两段,南北向一段起自贡院,沿着东城根向南注入;东西向一段,西北自船板胡同朝崇文门方向,在水关处注入护城河。
南城根儿这一带,泡子河两岸的私家园林特别多,岸堤建有亭台、石桥,再配上高槐垂柳,景色优雅别致。永明帝放弃乘轿,改成漫步林间,享受自然之美,一时间倒也忘了烦恼忧愁。
李东燕在永明帝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始终保持一个距离,也只有邬阑才那么‘胆大妄为’,像个尾巴一样跟在皇帝身边打转。
“有事?”永明帝岂有不知她的意图,只是嫌她烦。
邬阑则毫无眼力劲儿,嘿嘿笑一声,心想,您老总算是问了……
“嘿嘿,小臣有一事,得向陛下您反映反映啊。”
永明帝倪她半天,才哼一声:“……说吧。”
“咳咳,是这样的……陛下,记得小臣是去年夏入宫做的女官,如今快一年了,进宫不久呢您又给加了个‘乾清宫牌子’,去年底呢,您又给小臣加了职务,光禄寺银库大使……”
“嗯,记性不错。”
“陛下,小臣不是想说记性问题,是想说……您瞧,小臣是司珍,管着东裕库,这责任可重大了,还得思虑着怎么能给陛下的小金库再增加点。而牌子呢,陛下您上朝小臣得随侍君王侧,还要掌御前文字,这来不得半点马虎的。还有那银库大使,同样是任务艰巨,小臣都是尽心尽力在做的呀。”
永明帝哂笑一声,道:“你这是在提醒朕,给你赏赐?”
“陛下,小臣也不是想说赏赐问题啊……”哎,暗示都这么明显了,怎么还不懂?邬阑内心又在吐槽。
“小臣这是一人打三份工……啊不是,是身兼数职。”
“朕记得这司珍已经是六品了吧?对吧,东燕?”永明帝扭头看向身后的李东燕。
李东燕身体微弓,恭敬答道:“回皇爷,尚功局司珍是正六品,再往上就是尚功了,正五品,至于银库大使,则不入流,无品。”
永明帝又转过头来说道:“邬阑,念你尽心尽力给朕挣银子的份上,朕可以再给你往上加,只是尚功加不了,唯有光禄寺……寺丞吧,其余职衔还是保留,这下你满意了吧。”
邬阑有些心梗了,怎么就不让人说完话呢?这皇帝老大老是顾左而言他,我就只想加个薪啊。
她苦着一张脸,道:“陛下,小臣一人打三份工,就只拿了一份工钱呐……”
永明帝一听,又板着脸道:“怎么,朕已经念你辛苦了,还不满意?在你心里‘升官’还比不上加月俸?”
“啊……不是不是,”邬阑连忙否定:“肯定升官更重要!可是……”哎,这二者也不矛盾呐,怎么就不能同时进行?
一旁李东燕小声提醒道:“皇爷,有那么一个问题,寺丞虽然只是从六品,但好歹是个官,需得经过吏部,还要至少是举人才行,要不然不合规矩。”
“唔……朕倒忘了这头,”永明帝才想起官再小也不能说当就当,都得走流程才算合理合法。
李东燕继续道:“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行,可以捐个例生,先进国子监读书,岁考过了也可以选官,这样也算名正言顺。”
邬阑心想,豪嘛,越整越复杂了都!
“这法子行,”永明帝点头赞许,又说:“捐例生就不用了……给她算特恩吧。”
“是,皇爷,那回头臣就去找祭酒?”
“嗯,就这么办吧。”
邬阑见他两根本就不关心自己说了什么,心下老大不乐意,加个薪而已,怎么又扯上读书了?
“陛下,小臣的司珍好歹也是正六品,那寺丞只是从六品,怎么您给越升越低了?还不如不升呢。”
加薪不就得了。
“嗤……”李东燕一听,面带嘲讽:“阑司珍,女官的品级能跟外官品级比吗?”
邬阑眼睛一白,她当然知道比不了,但我就想怼一怼!不行?
“既然不能比,那还设什么女官品级?做摆设好看呀?”
李东燕一噎,没想她会这么说:“这是祖宗之法……”
“好了!”永明帝懒得听他二人互怼,又对邬阑道:“你那点心思朕还不知道?不过呢……当上寺丞就有俸禄了,所以,进了国子监你就好生努力吧。”
说完就不再理她,又继续闲庭信步,李东燕亦是跟着……
“对了,东燕,乾清宫没给她加俸禄?”
“皇爷,是这样……”
落在后面的邬阑,耳朵听着飘来的只言片语,只得叹一声,哎……
我不想进国子监!我不想读书!我只想加薪!邬阑内心在嘶吼,她觉得自己该给皇帝画圈圈。
这等想法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只是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的灵魂。永明帝看着好笑,但金口玉言,改是不会改了,倒是要看下这丫头会怎么应付。
此趟出行皇帝是微服,晃过一下午,此时也该回宫了。
邬阑突然想起这一墙之隔有个东便门,出了城门不远就是草场,于是向永明帝告假,想去草场转转。
“陛下,给您告个假,小臣想去大通桥那儿看看场地。”
永明帝知道她说的是大通桥那儿的马场,他先没说话,反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六合那个赛马场生意不错?”
邬阑一听,立即神采飞扬:“岂止不错,简直太不错了!小臣也没想到啊,原来竟有那么多人热衷赌马呢,照此估计,很快就能连本带利全捞回来。”
永明帝意味深长一笑:“呵,当初你租下那片马场花了多少银子来着……八千两一年?看来今年得提提价了。”
“别介啊,陛下,那里头也有您的份子啊!再说咱还写了合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