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学府上在小时雍坊的宜城伯园旁边,撒子王胡同里。小时雍坊离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也就一街之隔。
今天对于徐尚书来讲,可谓难挨的一天,他倒不是因为看了报纸加刊,而是无锡老家那里来人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烦心的消息,这让他不得不称病一天,呆在家里。
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大发雷霆,砸了好些珍贵的瓷器砚台,下人们无不战战兢兢,生怕一时不甚撞到枪口上,那就真是倒了霉。
只是仍有不长眼的下人,手里拿着一份报刊,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就慌乱的直往他家老爷书房里奔。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仆僮仿佛疯了一般往书房处跑去。
书房里的徐向学已经心烦意乱了一天,此时听到外边的吵闹,他冷笑一声,眼里划过一丝狠厉。你们老爷我还没倒霉呢,如今贱人们倒先放肆起来了!
“阿福,去看看哪个下贱坯子在外面喧哗,给我带进来。”
“是,老爷。”
阿福离开书房来到外面,一见原来是老爷身边的茶僮,不禁嘿嘿一笑,带着一脸的幸灾乐祸,这兔崽子不知老爷在气头上?这时还大呼小叫不懂规矩,简直找死。平日仗着老爷喜欢,给自己穿过好几次小鞋儿了,得,爷爷我也不说,看你今天怎么倒霉!
“哟,我当是谁大呼小叫呢?原来是小喜儿,怎么了这是?”
那位名小喜儿的茶僮一脸慌张,本来就雪白的面色如今变成惨白一片,他一见阿福挡住了去路,不禁急怒起来。
“你起开!少特么挡老子的路,你算什么东西!”
“呦呦呦,这就急拉?得,让你!”阿福先前故意挡住了路,如今身子一闪,让出一丝缝隙。
小喜儿一见迅速插上去,还不忘撞他一下,嘴里哼了一声而后扬长而去,朝老爷书房里奔去。
阿福刚才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心想这小子看着娘竟然还有一把子力气,不过待会你就知道哭了。他如此这般自然是想故意激怒他,让他更加肆无忌惮惹老爷生气,也好让他死的更快一些。
小喜儿不管不顾的奔进徐向学的书房里,又慌慌张张叫道,他本就声音尖细,如今更是刺耳。
“老爷,大事不好了!报馆今儿下晌出了一期加刊,刊的就是老爷您家在无锡减价购田的事,而且还是一千顷地!”
徐向学本就在暴怒的边缘,如今听他一番刺耳的说话,反倒镇定下来,他阴沉着连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不怒反笑道:
“哦?那里来的加刊?”
“老爷啊,就是您经常看那个北商报的加刊呐,胆子太大了,竟然敢登老爷家里的事,也不知他们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对啊,他们哪里得来的消息?”徐向学又反问道。
小喜儿一愣,没想到老爷会反问他:“老爷,难道您不知道么?但这事已经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呀。”
徐向学看着他,往日里对他那点怜爱早就烟消云散。小喜儿见老爷那冷冰冰眼神,看他如同看一个死物一般,不禁激灵灵打着冷战,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恐惧,他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他瞬间醒悟过来,颤抖着声音喊道:“老爷”,而后双膝一跪,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仿佛膝盖骨都要碎了一般。
只是恰巧阿福这时低头进来,恭敬的小声禀道:“老爷,老夫人来了。”
徐向学闻言这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座位上,对他说道:“请母亲进来。”
阿福得命,转身离去,离去之前还看了一眼颓然倒在地上的小喜儿,心里不知有多爽,要不是老爷还在,此时他很想淬他一口,再骂一声活该。
徐老夫人久不管事,如今亲自来到他书房,可见是有顶重要的事情。
她由丫鬟扶着进来坐下,然后就批头盖脸的一顿说:“我早就警告过你,减价买地,恐他日身后有讼。为何你兄弟两就是听不进去?本家没有地吗?这个时候再曾别处田地,你,你,这是把自家的把柄送到别人手里啊!”
徐老夫人气的把龙头杖直往地下杵,咚咚咚的声音震得徐向学心里越发烦躁。本家来的人说已经有人诉徐家减价买田,让他拿个主意。他拿什么主意?天远地远的不说,难道以为自己一个二品官就可以让人息讼?就可以一手遮天?要他拿主意,就将这一千顷地悉数还回去!
“母亲息怒,我想二弟也是想着要增加族里的族田,所以才”
“糊涂!那个家族的族田要的了一千顷地?”徐老太不听他解释还好,一听解释又气的浑身哆嗦起来。
“皇家不说,你见京城哪个勋戚家里有一千顷族田的?你告诉我,郑国公家里有吗?韩国公家里有吗?郓宁候家里有吗?”
“好了,母亲!”徐向学不耐烦的打断徐老夫人的话:“是儿子要他们买的吗?是儿子要他们减价的吗?我倒是想要他们还回去,可人家已经起诉了我们徐家!”
“啥?已经”徐老夫人顿时噎住,仿佛有人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
良久,像一个蔫了气的皮球蔫儿了下来:“那你准备怎么办?”
“能怎么办?应诉就行,反正最终还不是要退还给人家。”
“这样也好哎,你们不折腾还没什么,这么一折腾恐怕十年家业都要尽数退了回去!早就告诉过你,减价买田,必招大祸啊!”
徐向学闻言不禁老脸黑红,自己一把年纪了,母亲还当着外人的面数落自己,一想到此心中火气简直无处发泄,一转头见到还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心中那股邪火更盛。
小喜儿跪在地上,本就在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他无意间一抬眼,便看见老爷那双似野兽一般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待宰的羔羊。他不禁一哆嗦,恐惧感又慢慢爬上心头,蔓延至全身每一个毛孔。
他想到了自己今日恐怕在劫难逃,于是浑身颤栗着地下头,不敢再看老爷那双野兽一般的眼睛。只是他这般姿态更像一只等待被捕食的猎物
徐尚学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快要喷薄而出的暴虐,他尽力压抑着情绪对母亲道:
“母亲,这事儿子自会处理,您无需太过担心,让丫鬟扶着您回去歇息了吧。”
徐老夫人望着儿子感到了一丝失望,这些事她本就插不上手,又不能命令谁,自己凡事都得依仗儿子,她一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用?
她站起身来,龙头杖狠狠往地上一跺,又不甘心的哼了一声,就转身由丫鬟扶着头也不回的走了。仿佛那一瞬间什么母慈子孝,什么舔犊情深都是世上最虚伪的东西。
书房终于安静下来,徐向学又一次看着依然颤栗不止的小喜儿,嘴角渐渐往上一勾,阴恻恻的说道:
“进去吧,不需要老爷我再教你吧?”
书房外,阿福自打老夫人走后,就守在门口,房里有什么响动传出来他并不在意,手里捏着小喜儿从外面拿回来的报刊,那是刚才从房里顺出来的。
他翻开报刊浏览一遍,渐渐地,不禁也皱起了眉头,出这份加刊的报馆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似对无锡徐家了若指掌一般。
又是一夜过去,
凌晨时分,徐宅的东北角一侧的小门打开了一扇,从里面推出一辆平板车,推车的是徐府上一个负责扫撒的老仆。那平板车上放了几只箩筐,筐里堆的是树叶残枝以及垃圾,还有一只覆盖着一张破布,这老仆推着车往胡同北面宜城伯园走去。
那里以前是宜城伯府邸,不过如今却是荒废了大半,想是这人偷懒,扫过的枯枝树叶就往废园里弃置。平板车在空无一人的胡同里前行,吱嘎声趁着车前那一盏昏黄的油灯,和一个佝偻的背影,一种说不出的瘆人。还有那盖着布的箩筐,不知故意还是不小心,破布滑下,露出一双死灰的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毫无光彩,又像是含有冤屈以至于致死都不瞑目老仆只瞧了一眼,不禁摇头,嘴里喃喃着:“何苦哟,年轻轻轻枉送性命,都是一个贪字啊。”
而此时徐府的书房里,徐向学已经起身,由阿福伺候着洗漱更衣,准备去上早朝。此时的他,还是一如往常的儒雅温润,仿佛昨日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而此刻他看起来更像一位教书育人的大儒,反倒不像一位主理刑部的官员。
早朝在会极门进行,当鸿胪寺官奏事之声刚落,序班里就有人已经出列,这人正是给事中马仕璋。
马仕璋向北行礼,而后朗声道:“臣有本奏。”
“准奏,”龙椅上的永明帝说道。
“臣蒙天地恩,超擢不次,夙夜袛俱,思图报称,盖未有急于请以徐向学三大罪为陛下陈之”
在场众位大臣都心知肚明,这是言官要弹劾刑部尚书。为的什么?昨日报馆出的加刊几乎人人都看了,自然是为了他徐减价买田之事。
序班中的徐向学此时却微闭着双眼,似乎在打瞌睡,神情也毫无波澜,仿佛马仕璋弹劾的不是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