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银就是税粮折银,主要指南直、浙江、湖广、闽、粤地区税粮解至京库的折银。最早还不是这么低,后来变成了固定每石折二钱五分,如今这个惯例已经执行了几百年。
皇帝为啥就不想着变一下?一来皇帝很可能被大臣忽悠了,二来这钱原本是进皇帝的腰包,所以臣子自然不会提。但现在这钱从内库转到了户部账上,意义变了,那么这个折率调整就是迟早的事。
所以江南的士绅再怎么反抗、反对,又如何坳得过国家意志?
政令到达江南还需时日,江南的土地清丈还在继续进行,只不过推行的相当缓慢。
土地总是与赋役制度密不可分,所以清丈中就不可能与人口分开,只是江南本就是经济发达地区,人口流动大,土地买卖频繁导致地权变更和赋役人口变动等,这些都是清丈推进缓慢的原因。
现如今的赋役制度早已不适应当代社会经济的发展,旧的体制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潜在水面之下,而现行赋役制度就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如今江南一处的冰山一角正在融化,却是人为因素居多,一言以蔽之:造假。好比权贵买通胥吏造册飞寄,或者将他人轻税地麦换成自己重税田秋等。
还有因土地性质不同,田分官田、民田、鱼粮、芦课与田粮等不同土地类型和征税标准,这些同样为胥吏移花接木,移丘换段,上下其手提供了可乘之机。
此外自然因素造成的地形地貌变迁也是原因,一般认为土地清丈后,一旦鱼鳞册编撰完成,那么所有土地田产便固定与册中。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地形地貌不会总是固定不变,尤其长三角地区。当起科的田地被冲毁后,其损失就只有摊在其他土地中,而新形成的冲击土地却不会纳入鱼鳞册,如此轻易的就能逃税。
既是最尽职尽责的地方官也很难解决所有问题,充其量只是在现有税收体系上修修补补。
随着锦衣卫暗查的深入,查到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惊人,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江南如此丰饶之地竟‘无粮’?
指挥佥事袁彬盯着桌上一堆堆材料证据,可谓堆积如山的资料有些发呆,他已来南方一年有余,每日的调查、整理工作仿佛成了家常便饭。如今越来越觉得江南的土地问题就像一个大炮仗,随时随地都可能爆炸。
想当初在陛下面前的信誓旦旦,而今回过头再体会一番,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此刻他所在的地方是嘉兴县城里某一处的民宅里,明里是嘉兴城里一户普通的小康家庭,暗里却是锦衣卫设在此地的落脚点。
袁彬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堆‘小山’,直到双眼惺忪伴着酸楚才放弃,用手揉了揉,结果越揉越花。他干脆闭上双眼头向后一靠,假寐起来。
其实脑袋却一直在运转着,没有一丝停歇,时间也不允许他歇下来。他要时时刻刻掌握朝廷的政策方向,才好判断他下一步该往哪走,写给陛下的密信里该提到哪些东西。这样才可避免因某个小小失误而断送自己一年多的努力。
这一次长时间的外出公干,是他自己争取来的,若这次能顺利完成,那么升指挥同知,加封都督佥事就基本无虞,只要再过了明年的军政考选,那就是板上钉钉。
早晨他已收到了朝廷的最新政令,锦衣卫有自己的消息传递系统,总是会比一般政令到达地方要快上两三天。
他拿到之后已经看过,只是眉头就再没有舒展开,限制族田这一项,不由让他想起前朝的一件事。
他知道自己善长的是思考和揣摩,而非侦查和刑狱,这点他与孙富海不同。孙富海是武人出身,而他是书香门第之家入职锦衣卫,自己本身就有功名,属于弃文从武,这也是他毛遂自荐而陛下能答应下来的原因。
限制族田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他立刻就想起宋朝时的贾似道,此项政令与贾似道的「公田法」简直异曲同工!
「公田法」不就是划定土地限额,超过限额部分由当时的宋廷强行从地主手上购买,再佃给农民,朝廷直接收租。这样本意虽是想限制土地兼并,改为全由朝廷充当地主。改革看起来挺好,但实质跟抢劫有何区别?也就没有明目张胆而已。
很多世家大族的土地是几世积累下来的祖田,不分青红皂白全被划定成不法财产,朝廷以市价一半强行购买去已是经怨声载道,而购买过程又是花样百出,不给现银或只给银半成,其余用度牒、告身和会子折抵。
那‘会子’每天加印十五万贯,专门用来付买地钱,就像宝钞一样的废纸一张,如此……已是明抢,也难怪那时江南官僚会一致的殊死抵抗朝廷,而非外敌。
若是限制族田实施开来,就算世家大族都分了家,但他心里亦十分清楚,江南的土地问题也不可能一下都解决掉,这根本就不是出一两个政令就能完全解决的事。
这一年来,他暗查的越多越深入,这种体会就越深刻。
贾似道当时为了说服在朝其他官员,是带头捐出了自家一万亩良田作为官田,而一万亩对今天的江南世家大族来讲着实一般。就按一万亩而族田五百,那也要二十个子孙来分,但谁家会有二十个子孙同时闹分家的?
若是像徐家那样千顷良田的呢?想不缴税,难不成要让两百个子孙来分?不着边呐……
所以限制族田之后,土地必有超出,超出部分朝廷又照原额征税不给优免,再加上三倍金花银,如此一来抛售土地势必成风,必引得地价大跌,甚至一退回到几十年前都有可能。
地价下跌,朝廷会出手收购吗?还是想学那时的宋廷?印宝钞来付人家的卖地钱?要是那样,江南不暴动才怪!
想宋廷那时,内忧外患之际,贾似道的一个昏招,堪堪葬送了汉人江山,算谁之过?
“哎……”想到此,袁彬深深叹了一声,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到达四肢百骸,使他动也不想动一下,假寐很快成了真寐。
但他睡得也不安稳,眼皮覆盖下的眼珠一直在转动,全身又好似鬼压身一样,无论动用怎样的意念也动弹不得,梦里的他开始着急起来……
他手下一个千户此时恰巧‘破门’而入,莽撞的大吼一声道:“老大,查到了!”
动静之大,好似瞬间就破了他身上的‘魔咒’,他突然一惊而后醒转过来,悠悠睁眼看着这个莽汉,赞也不是,责也不是。
“李千户,你查到什么了?”他尽量心平气和的问道。
“老大,下官已查明为何江南的粮食都从外地而来。”
“哦?”袁彬稍稍打起精神来,这消息倒是很重要,也是他花了不少力气想搞明白的事。
“你具体说说……”
“嗨!说来也不复杂,只是当初咱们都被蒙蔽了而已。之前不是查过胥吏伙同权贵搞移花接木,移丘换段吗?就跟这种骚操作一样,像浙江的土地估计有九成以上都已种成桑麻烟叶,剩下不到一成的土地才是粮田,太湖周围这么好的地,也大多换成了桑麻。但是,当地的鱼鳞册上,土地依然还是那些土地,并没更改。”
袁彬的脑子又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他瞬间就理解了他的表达:“我缕缕……就好比做阴阳账:账上,或者说是给户部上报的账上,稻田还是那个稻田,麦地还是那个麦地。但现实却是,稻田、麦地已变成了桑田、烟叶田?”
“是,就是这样!”
“那么问题来了,江南年年供给京城的‘白粮’又从何而来?每年是四百万石的量呢!”
“这就更有趣了,你想也想不到,这些江南的官员‘聪明’啊,居然想到从外地运进粮食来抵充每年的白粮。还有啊,老大你猜,他们都从那里运粮食进来?”
袁彬思索半晌,道:“湖广!也可能四川!走大江运来并非难事。”
“不止!还有台湾、琉球、南洋,乃至倭国都有,老大您想想那个画面,一艘艘大粮船在海上飘着……到了宁波港上海港卸船,然后这些粮食又被运往某地粮仓储着,等着来年缴纳赋税……”
袁彬居然被他干瘪的描述给带了进去,脑子里显出一副大海茫茫的画面,还有艘馊巨舶,乘风挂帆,蔽大洋而下……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麻烦吗?可都为了钱呐……海贸有巨额利润,还有白花花的银咂,要谁谁都疯狂。”
“哼!但如此规模的造假可不是一个两个知府就能办到的。”
“那是,说不定当官的和巨贾早就沆瀣一气了,不过现在上头开始清查土地,又提高了金花银,恐怕以后的日子就没有现在这么舒服了。”
“何止不舒服,要开始难受了,但我觉得他们也未必能伤筋动骨。”
“老大,你说陛下要是知道江南、浙江是这样的,陛下他会不会天子一怒啊?”
“圣意怎敢随意揣测?不过,江南官场恐怕得来一次大换血了。”
“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城南有座天妃宫,就是闽商修的,又叫福建会馆,那里打听消息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