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古德海对邬阑并无为难之意,没有叫她去做什么誊写题本奏章的杂事,而是让她学习钱粮等财务项目。
户部掌管天下户口田粮之政令,这就等于给她机会直接接触一个帝国最核心的东西,财政。
昨日看了一天账本的邬阑,直到下值也没看完,去问了郎中能否可以带回家去看?先是不同意,后来又问了古德海,才答应下来。
当晚,她找来宋姑姑请教,宋姑姑问明情况便直接说道:
“姑娘为啥不将四柱账换成复式记账?这样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当初我跟陈瑞香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复式记账呢,怎么姑娘自己反倒忘了?”
“哎,你们不知道,户部的账可不是咱们火锅店的账,繁杂着呢。你看我给你举例啊:旧管加新收等于开除加见在,这反应的是什么?”
邬阑在纸上划出一列方程式,宋姑姑凝神思索,半天,说道:“记得姑娘曾经讲过什么方程式……我想,这应该是一种资产方程?”
“对啊,四柱只是表现了一种资产状况,”随后她又在之上写出一列复式方程:资产等于基金或资产等于产权。
“这是一种动态的表现,也叫资本方程,就是我们火锅店使用的复式记账的原理所在。资产从某处来,到某处去,这是四柱记账的原理,简单讲就是分别计算出有关单项资产的存在量,然后汇总求得总资产存在量。”
“那……”宋姑姑听得有些迷糊,“这两种不能结合吗?”
“可以倒是可以,还是拿火锅店的账来说吧,复式记账同样具有四柱账的存货账户,除此,还多了一项流转账户,这两种账户在复式记账法里是相互联结,相互勾稽的记账结构。要改良四柱记账的话,那就要将旧管和见在这两柱的内容扩大为利益、损失、资产、负债,但这样一来,四柱记账法就发生了本质变化,虽然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但却从单式方程变成了复式方程。”
宋姑姑听了双眼炯炯发亮:“姑娘有这本事,何不创一套新式的四柱记账法来?”
邬阑苦笑,“姑姑啊,您还真是高看我了,我没这本事啊。”
宋姑姑不服,道:“就凭姑娘刚才说的,我看就可以!”
“哎,先不说记账如何,就说户部,它管的是天下钱粮,名目繁多,各部门的账本浩如烟海,要全换成另一种记账方式,那不是短期可以完成的,怎么也得十年八年才行。不可能的拉……”
“也是……”
“最主要的还是做账的目的不同、作用不用,根本没有必要换另一种记账方式,至少目前没有必要。”
宋姑姑想了一想,又问道:“既然不能更改记账方式,使用表格做归纳总是可以吧?至少一看就明白啊。”
邬阑又叹气道:“我也这样想过,只是你也知道,我打算盘不及你们,做了表格还得重新统计,计量单位也不同,有以两算的,有以石算的,还有什么包、束、捆……哎妈呀,光换算都老麻烦了。”
宋姑姑抿嘴一笑:“嘻嘻,就是,要是姑娘你一人做这事的话,确实麻烦。”
“所以说我佩服李道汝呢,上次他借了户部的账本来统计,那些数据全是他一人做的,我当时也就跟她说了说道理他就明白了,单位换算也是,全他一手搞定。”
“人家是状元呐,脑子聪明一点就通,不像我跟陈姑姑。”
“不行,这事我还得跟古尚书多说说,看有没可能吧……”
邬阑记下这事,得空跟古德海说,想重新整理账目,需要人手帮忙,看他答应不答应吧。
第二日上值,邬阑还是在广西清吏司院子的那间单独小屋里,继续看账本,古德海要求她看了账本,跟他说说,说说就说说……
邬阑的小书包里随时带着自来水笔和西洋墨水,她用不惯毛笔,只有西洋的水笔用着趁手。
她边看账本,边在纸上设计表格样式,然后试着填入几个数据,若有不同单位,先在草稿纸上划拉出运算式来加减乘除,得出答案后再填入表格……
又是一天过去,到了下值时分,邬阑才抬头,惊觉天色已暗,原来自己又坐了一整天?
桌案上胡乱摆着账本,她看看整理的出来的表格,不禁叹了一声气,进展太慢了……这些账本还只是广西布政司的田赋账,光记录的税米就有多项名目,夏税秋粮还不同。什么实征米、花利米、兵种米、无征米、续清出米等等。
而且田赋可不止米一项,还有麦、丝、绢、苎麻等,每项名下又有多项名目,除了实物田赋还有银两、税钞……
邬阑没想到是,如今这个年代白银已经很普及了,国家税收里居然还保留有钞?钞不就是纸吗?
让人头疼的可不止这些,大明税收的基准是以米来统计的,所以单位才是‘石’而非白银的‘两’,做成表格势必要统一单位,若是按白银两为单位,就得全部换算,那就还有一个换算率。
邬阑仔细对照了各地汇总的汇估价,单米一项,发现广西的折银标准基本按每石二钱九分算,只有实征的麦米是按每石六钱三分算,这就很让人迷惑不解,同一个地方,却有两至三种折算标准,都是多久定下的规矩?
邬阑已经连看了两天的账,看得眼睛发花,脑袋昏昏沉沉。天光暗淡,再看也无意义,遂将手头工作停下,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这么昏昏沉沉的出了院子,沿着一排排公房向大门挪去……
张伯早已在衙门口等着她,却迟迟不见邬阑出来,不由频频想门内张望,好容易见着一个高挑的身影步履蹒跚着向大门走来……他确定了那是姑娘,这才微微松了气。
心想,看姑娘一身疲乏的样子,感觉这历事怎的比上学还辛苦?
“张伯…………”出了大门邬阑喊着一声,连声音里都充满了疲倦感。
张伯有些心疼道:“衙门里可是有人欺负了姑娘了?”
“呵……谁敢欺负我啊?就是看账本看累了而已。”
“这才两天,咋觉得姑娘比上学还辛苦呢?”
“可不是嘛……简直不是人干的工作!”邬阑抱怨了两声,遂上了车。
马车是曹淓毓给新换的,比她之前那辆可舒服多了。一进车里,便瘫在柔软的靠垫里,她觉得这会的自己应该是一种液体状态下的形态……
张伯跳上马车前坐,准备启动,忽又想起还有事没说。
“姑娘,报馆的柯先生好的差不多了,后天正好到了中秋,报馆遣人来说,想请姑娘一起聚聚。”
“哦?都中秋了?”邬阑不禁讶然,最近她忙得都忘了日子,还以为夏日依旧,不曾想一转眼,秋天已至。
“是啊…哦对了,还有侯爷那里,也想让姑娘十五那天回侯府聚聚呢,邬管家来了几趟,结果都没遇着姑娘,才留了话下来。”
“呃……”邬阑没有马上回答,思索了半天,才回道:“报馆那里要去一下,侯府嘛…只有到时再看。”
“好勒,”张伯得了姑娘的回复遂不再废话,扬鞭一甩,口中吆喝一声,马车便缓缓启动……
邬进确实来了金银胡同好几次,每次都一无所获,他也知道嫡小姐每日忙于公事,只是这样次次空手而回,侯爷问起时,次次都显得好失望……
“哎…”他轻叹了一声,继续往侯府的书房走去,看来今日老爷又要失望了……
后宅正屋里,邬晟扬正在母亲这里请安,他才从山西返回京城不久。
侯夫人见儿子黑瘦了不少,还心疼了半天,又唠叨了半天……然后又不停的指使嬷嬷丫鬟们做这做那,还有吩咐厨下炖汤煲粥,反正拉拉杂杂的事无巨细。
邬晟扬看着母亲不停忙碌着,就一刻都没闲下来的时候,他无奈一笑,又有些心疼母亲操劳。
“嬷嬷,你再去一趟前院,问问邬进可有带回消息?阑姐儿回来的话,之前安排的家宴菜式就要改一改,换几样她爱吃的。上回邬进可是办了蠢事,这回得办妥当喽!”
嬷嬷噗嗤一笑,打趣道:“可不!不想邬管家也有办错事的时候,问谁不好偏问那丫头,那个艾有为一看就不是聪明的,问她打听大小姐,但怕不是打听反了?简直笑死人了。”
“呵呵,就是啊,当时还真以为阑姐儿就好那口呢,结果呢,哪是这样的!这邬进真是糊涂。”
邬晟扬知道母亲提的是上回邬阑回侯府一事,他又哑然失笑,一想起大妹,往事不禁又浮现于脑海。
晚膳时,侯爷也来了正屋这里,一家人欢聚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也算是提前团圆一次。邬晟扬瞧见父亲眼中的笑意,看他们兄妹三人,神色温柔了不少…想来还是晓晞的功劳,她最得父亲的喜爱。
这世间最真的情,莫过于父母之情,‘犹怀老牛舐犊之爱’。
看着一家人如此温情脉脉画面,邬晟扬不禁又想起了邬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