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这东西,既强大也虚弱,既卑微也崇高,既能洞察又常常视而不见。
但要说卖家无耻,那也不至于,毕竟传统社会中,土地关乎着身家性命,这不由得你不自私重利。
而《大明律·户律·典卖田宅》中也有规定:其所·田宅、园林、碾磨等物,年限已满,业主备价取赎,若典主托故不肯放赎者,笞四十。限外递年所得多余花利追征给主,仍听依原价取赎。其年限虽满,业主无力取赎者,不拘此律。
显然明律对于出典人回赎权有法律层面的保障,而对于受佃人的故意刁难行为有刑法惩戒,但是,此法稀图禁绝因争利而起的纠纷,但对产权的界定只字不提。另外,‘仍听依原价取赎’,这根本就没考虑地价可能存在涨跌的现实情况。
土地存在活卖,还有一个至关因素是大量的民间资本贮存在土地上,使之成为稀缺资源,也为这种商事习惯提供了存在空间。
方四维作为县令,他的做法的确也没有特别偏袒哪一方,对买家贾老板的诉求也有所考虑,这还是需要有胆识。因为儒家意识形态的社会下,最终会将司法引向道德伦理的判断,而非事实。
其实不止贾老板,之前邬阑在京城买房遇到了也是同样的问题。而她之所以能打赢官司,除了她并不怕争讼,也不认为息讼就是好的处理方式外,也有基于产权界定这一条,以及地价存在涨跌的现实情况。
官司之后,贾老板谢绝见客,主要是谢绝说客。第二日,王大龙牙行外的那张告示贴又更新了,地价恢复到了七两一亩。
头天还在不满的卖家,这时似乎已经无暇顾及官司,他们又开始改变主意……地价的上涨,让他们越来越相信,土地可以值到三百两一亩的天价。
王大龙作为一个中间人,一直在冷眼旁观,尽管牙行也因此买卖兴隆,这一轮下来估计好几年的利润都赚到了,但他还是坚决反对家里人参与到土地买卖当中。
回赎需要资金,而能为小民个体提供资金的基本就是质铺,一般这类质铺架本金白银百两左右,可收微物,比如粮食、布匹等皆可,而且随质随赎。
王大龙的牙行也办此类业务,所以卖地人在牙行里办了质押得到资金后,就可直接办理赎回土地。而贾老板又将业务全权委托给牙行,渐渐的,之前抢着卖地的又开始蜂拥赎回土地……不几日,地价重新回到了十两的价位。
本金一,赎回之后变成三,这买卖怎么看都收益不错。
西陈曹宅,秋天无疑给这座深宅大院增添不少暖色。
躲着不见人的‘贾老板’正在曹淓毓的书房汇报近况,他的神情颇为愉悦,看来这一次表现相当不错。
荃叔听了不禁笑道:“恭喜主子,这前后也就一月功夫,倒是净赚了三百多万两回来呢。”
贾老板也笑着道:“是啊,别的不说,把拍卖土地的钱给赚了回来,相当于那片地白得了。”
“呵呵,说的也是。”
曹淓毓却并无太多表情,他只淡淡的回道:“这才开始,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了……”
“主子说的也对……不过,老奴有些想不明白,就斗胆问问,那片地,主子是准备留着生钱还是另有他用?”
曹淓毓此时才微微一笑:“其实那片地也可以留着,说不定不久将来真的会成为一块聚宝地。”
“说到聚宝……卑下倒是想起来六合的赛马场,”贾老板忽然想起那赛马场外面一片商业开发区。
“卑下打听过了,赛马场那片地就是当初二百多两一亩佃下的,如今来看确实就像一个聚宝盆。主子要是借用那种方式来生钱,似乎也挺好。”
“说的不错,”曹淓毓点点头:“那片地所处位置不错,驿路直通仪真,再往南是赛马场新拿下来的地,还有一大片山庄、别业,景色也不错,若是有个贸易市集,再开上钱庄票号……应该是相当赚钱的。”
贾老板听了双眼放光:“主子有这打算?”
曹淓毓又是一笑:“我知道你想什么,只是目前还做不了,先留着吧,对你另有安排……”
“对了~主子,”荃叔插话进来,他又想起一事需要汇报:“咱五堂的恒昌号在上海县牵头的钱业公所目前辖有当地的钱庄已有六十四家之多。”(注1)
“哦?”曹淓毓对这倒是感了兴趣:“这六十四家如何?”
“其中汇划钱庄就占了近三成,挑打钱庄占了四成多,其余就是零兑庄……”荃叔答道。
“他们目前们只管松江一府还是……浙江一路的呢?”曹淓毓继续问道。
“浙江一路目前可能只有靠恒昌号旗下的票号来做汇划。”
“哦……这进展不行啊,还得再快。”
“主要是苏浙一带都是两淮总商的聚合钱庄控制,恐怕难以压倒他们。”
曹淓毓皱着眉头,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为何要压倒人家?难道不能与之合作?”
贾老板想了想,不等荃叔回答就说道:“听说那个江大用也在六合,主子不如……”
曹淓毓扭头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的确在……”
思索半晌又转向荃叔道:“这样吧,荃叔,明日递上我的名刺,约他一叙。”
荃叔记下:“是,主子。”
“贾宜甄……”曹淓毓又对贾老板道:“等这里完结,你就去杭州府吧,去主持那里的钱业公所,需要加快进度,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贾老板闻言内心一喜:“卑下知道,多谢主子提拔。”
“荃叔,还有一事……”
“主子您说,”
“那个赵四如今还住在隔壁?”
荃叔不曾想他问起这人:“呃对,还在隔壁。”
“还是明日,投张名刺给他,我需亲自登门拜访这位无间公子。”
荃叔只觉眼皮一跳,如今这两人关系势如水火,可不怎么和谐,“主子您……不会是为了邬家姑娘吧?”
曹淓毓睨他一眼,脸色稍稍一沉:“荃叔……”
荃叔连忙抢着道:“老奴多嘴,主子勿怪……不过,老奴就想问这名贴该如何写?”
曹淓毓哼了一声,依然沉着脸色道:“就说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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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淓毓说的有事,确实为了公事,而非其他。
赵四一大清早就接到一封展开来长达五尺,又阔五寸,还另用锦纸做封袋的名贴,其实里边写了不过四个字:曹淓毓拜。
赵四知道这是松江府五云轩所造的拱花着色白单贴,专门用作名贴,这样一封奢侈名帖光费银就得三钱,这曹淓毓臭显摆啥?一副暴发户的模样!他真想把这名帖丢到水沟里。
不过想了想还是没丢……
其实这哪是曹淓毓的主意,完全就是荃叔为了‘报复’他那日的‘刁难’而故意为之。
巳时初,曹淓毓已经坐在隔壁抚莱阁的听海茶室里,赵四面东南坐着,在他对面。嬷嬷不在,所以没人上茶,如此算是相当怠慢了,只是曹淓毓似乎也不介意,依然笑眯眯的看着他。
“有话就说……”赵四懒懒的说道。
曹淓毓没有直接开口,理了理身上的氅衣,过场做足才开口:“想请赵四公子帮在下一个忙……”
赵四眼皮都不抬一下,半晌,呵呵一声:“帮…忙……”
“当然啦,不会白帮,事成之后在下自当厚礼送上。”
赵四默然了好一会,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以至于曹淓毓都以为他是拒绝意思。
“赵四公子意下如何?”他又问了一遍。
“你想干嘛……”赵四终于说了话。
“呵呵,还以为你听都不听就拒绝了,好,是这样的……”曹淓毓这才把今日来访的目的说了出来。
赵四听着慢慢抬起头来,两眼微眯盯着他,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原来是你搞得……”
曹淓毓笑意更深:“赵四公子聪慧,呃…就说帮不帮吧?”曹淓毓并没有遮遮掩掩的对他拐弯抹角。
“哼~”赵四微哼,想了想道:“可以,不过……本公子得说清楚,是为了表妹借你的那些钱,不是为了你。”
“好,”曹淓毓很快回道:“在下也是为了钱……尽快还钱。”
赵四撇撇嘴,略带嫌弃道:“不过没看出来,你曹大公子挺冷酷无情的啊。”
曹淓毓笑笑,不再说话。
他身边一直跟着长随,从隔壁出来,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的踱回自家宅内,其实真的很近,但要是从两家相隔的一道矮墙直接翻墙而过则更近,都省了绕路的时间,邬阑过去就常干这事。
才回到书房,荃叔又有了事要禀告。
(注1) 钱业公所类似于现代银行业协会,或者银监会一类组织,最早出现在乾隆年间的上海,旗下有三类钱庄,一是汇划钱庄,账面资本可达白银万两以上,存放款可至十万两以上,营业中有庄票业务来代替实际银两流通。这类加入钱业公所的钱庄称为‘入园钱庄’,互相之间的票据收解同业拆放可用公单在公所内互相抵札汇划。二是挑打钱庄,资本在百两至上千两,主要为商家买卖代办现款解送。不办理票据业务。三是零兑庄,其主要业务仅为零兑银两、铜钱等,又称为门市钱庄,类似现代储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