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阑想起贵妃说李大娘是李东燕的掌家,所谓掌家则是掌一家之事,相当于太监的私臣。再加上又是对食,所以这李大娘在内府后宫,绝非凡凡之辈。
司礼监的地位崇高,就体现在全面管理内府庶务和参预机务。庶务含大小衙门凡遇有应题奏之事,皆先关白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而行之;其次是司礼监直接掌管了其他监局库房之印。
司礼监还‘催督光禄寺供应’,是其一项差使,所以,要想顺利完成光禄寺明年的预算规划,非得经过司礼监不可。
建极殿之右后门以北,隆宗门之南,有一连坐东朝西的房屋,其名为「协恭堂」,相当于司礼监在宫内的综合办公区。李东燕一般会在每日申时之后,来这里入司房看文书。
是日照例他来到协恭堂,一众亲信掌班留在外边等候,他一人进入值房。这里算是机密之地,规矩还是很严的。
所有文书都要细看,先看文书房的外本,再看内府监官、典簿的文书。李东燕拿起桌上几份外本文书,虽是不同衙门呈上的文书,但内容都指向一处,就是京畿几府,诸如保定、真定、河间等府有关土地清查的结果,以及勋戚所上奏本,无一不是指出御马监大量侵占了这几府的勋戚庄田和民田。
这几府有三十六处共计三万多顷的皇庄里,有二十处就是占他人之地为草场、皇庄。李东燕一一细看之后,冷笑一声,这几年,刘炳仗着陛下宠信,倒是膨胀了不少。
他看完外本放下,又顺道拿起内府文书浏览,其中就有光禄寺最关心的内府预算方案,这文书已在桌上放了好几天。
他没有再细看文书,只是又想起晌午时李大娘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其实扪心自问,他与邬阑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彼此都看不顺眼,只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喜邬阑,完全是因为她过界了,侵占了原本是内官的利益。
紫禁城里只有一个男人,二十四监局也好,后宫也好,都视这个男人为天,都要想尽办法讨好……在这层意义上,宦官与后宫嫔妃根本没有区别。
李东燕看着这几份文书思量了半天,一条‘妙计’渐渐浮出脑海:“既然要算,不如就都清算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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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阑异常惊讶司礼监居然很快同意了对内府预算的修改,她寻思,这李大娘真是功不可没了……可见美人关乃天下第一难关也,连刑余之人也难过此关。
得了司礼监的回复,她又赶紧找徐兖商量,光禄寺这份预算案得加班加点完成,然后通过廷议以政令形式下达才行。
预算案主要包含两大部分,一是经费,二是开支。经费来源有内府库藏,贡赋、厨役的折色收入,六部供给的经费,地方府州县的官钱,再加上对外承接宴席的收入。
支出的大头就在内府和后宫,也是入不敷出的主要原因。如今比较好的是,后宫的用度有中宫皇后的参与,修正以往存在的不合理之处,比如浪费。事实上各宫的用度并未缩减半分。
所以浪费才是问题关键。
内府的支出比后宫复杂多了,先抛开违规冒支等个人行为不说,光禄寺要承担的不光是紫禁城内机构人员的膳食开支。从内府设置的职衔就可见一斑:十二监二十四局之外,还有内承运库、灵台、汉番道经厂、御药房、御茶房、蓖头房、猫儿房、牲口房、刻漏房、甜食房、绦作、南海子、织染所、盔甲厂、王恭厂、京城内外各寺、安乐堂、京城内外十六门等……
这里不光有人的膳食,还有各种动物饲养的开销,最关键问题同样是浪费和管理混乱,好比内苑狮子及养狮人早已发生变动,却仍在支领料食等。
所以,徐兖趁此也重新梳理了一遍大内有关动物的料食供应,不查不知道,真是一查吓一跳,冒领简直泛滥成灾。当然要杜绝冒领,除了在制度上改变之外,还有对其冒领行为的惩戒,这就不是光禄寺的职责,而是御史要做的事。
其次就是饭食供应无度,光禄寺还要负责内外衙门人员和军民匠作的饭食,这是继宫中用度之外的最大一笔开销。这些人既有俸禄和月粮于户部,还有廩食于光禄寺,偶尔兼有赏赐汤酒茶饭之类。
所以同样,一是重新梳理花名册,好比详记某衙门某工,旧有、新收、实在上工人数,直米数等,然后留底,再分送司礼监和御史。往后关于此类人员花名册,光禄寺不再负责统计和更新花名册,而是直接按册上所载人员数量来安排廩食供应。至于花名册的核查则由司礼监和御史来负责,每三月更新一次。
接下来,就是与光禄寺自身管理相关的问题,在做费用预算的同时,也进行了整顿。一是对于经费管理无序的调整,二是厨料物品管理混乱的整顿。
邬阑既是光禄寺银库大使,所以对于财会和出纳以及记账形式进行了大胆的调整,完全采用她火锅店的财务和仓储的管理方式,然后就规章制度进行的详细的规定。所谓事无巨细,细到对每一种行为以及承担的后果都做出了规定。
最后就是采购问题,因早有定例,除特定本色外,其余皆以折色形式供应。对于光禄寺所需物料,如何直接从市场上买办,这类问题一直比较突出。问题存在,又如何写进预算?
光禄寺一年几次的会估,宛大二县的铺行人户都会借机哄抬物价,致使京城内外物价彼此不平,也造成上报于光禄寺的物价揭帖中价格混乱。
此其一,还有采购人员的贪污舞弊及拖欠铺行价银,过去是随买随给,到预支,再到赊买,贪污舞弊属于私德问题,拖欠则完全是人为因素,尤其像乳饼麻绳菜果粗瓷等小行,常常是每遇领钱辄随涕泣……
不仅拖欠,还有伴随而来的横征暴敛—中介对于铺户的剥削,及民间揽头对光禄寺钱粮的侵蚀。
邬阑的主张是直接通过皇商或者信誉良好的牙行,与之签定供货协议,由他们负责将所需物料直接供给光禄寺,而非采用以往的形式,从市场上零星散发的进行采购。对于新鲜食材的采购,则选择在周边地区与种植户直接签订生产供货协议,以订单生产的方式直接供应光禄寺。
徐兖听了还是有些疑虑:“这样可行?光禄寺要用的蔬菜果品可不是一点点,还有那牛羊鸡鸭鹅,除了上林苑供应,不足的每月也需向民间采买。”
“近地采购自然是最佳选择,所以也可以这么办,像海淀、通县、蓟州、良乡等地,光禄寺可以村子为一单位来签订生产协议。而整个村呢,可以按里甲来成立多个生产合作社啊,按订单进行生产,然后全部供应光禄寺。”
“好处就是,新鲜食材直接从地里到光禄寺,减少中间环节,这样岂不两头受益?农户受益,我光禄寺也可节省大笔采购经费。”
“呃……好是好,只是以前从未这样做过,就不知可行不可行?”
“内府的仓库再大也存不下全天下的食材,本色折银是趋势,往后现银采购的时候肯定会越来越多。当然签农户这事暂时不急,等完成预算之后再决定不迟。”
光禄寺几乎所有职官都参与了预算的制定,正卿、少卿、寺丞、首领官等,大官、珍馐、良酝、掌醢四署,司牲、司牧诸司,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日之后,完成了整个部门的预算规划。
厚厚一摞的预算案呈给了永明帝,呈上去还不够,还需经廷议通过,形成政令下发才行。
这份预算又与户部、工部、礼部、太常、内府、科道相关,是以参与廷议的也是这几衙门。然而廷议并非想象中的顺利,整个过程中,吵架一直就没停过……
争议的焦点在于:光禄寺要‘甩锅’,科道不愿‘接锅’;按预算估计可节省大量经费,相关部门想裁减供给光禄寺的经费,却遭到徐兖的坚决反对;预算算的都是固定性开支,浮动经费不足,想临时增加筵宴都不行。本来一年之中的筵宴活动颇多,若是限制了,往后再怎么‘吃公家’……
对于此,邬阑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要养成凡事按计划来的习惯,尤其这么大一个中央部门,又不是做小本买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徐兖是一人舌战群雄,邬阑从旁协助,两人直辩得众人哑口无言。
廷议从未时开始一直议到天黑,都没议出结果,永明帝听了一下午,早就头昏脑胀了:“行了诸位,今日先议到此,剩下的明日再议……”
“诸位,既然陛下有旨,今日先议到此,剩下的部分也不多了,明日补之再来与诸位协商……”
众人心中都暗暗吐槽,这是协商吗?这他么是协商吗!从未看出你徐补之吵架还这么能耐?
邬阑却觉得今天特爽,就像以前玩过的街机游戏Street Fighter,一人KO了一群人,爽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