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素秋与夫君新婚不久,就从老家泸州城出发,顺着大江一路向东来到了南京城。
想以酿酒谋生,可南京城不是她老家泸州那样民风淳朴,起初刚来的时候,租住在城中的糟坊巷。听这名字以为都是酿酒作坊,作坊倒是有三两个,但剩下全是客寓用来出租。龙蛇混杂不说,还有什么十三太保、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诸如此类棍徒。
租住没几天,好心邻居就给他两口子道了实情:“你两是外来户,不晓得这老城南的复杂,别看三山街热闹,连带内桥、淮清桥全是抢人的鹰贼。大忠桥多淫徒赌棍,偷情的常去砂珠巷,白塔、笪桥的收荒人多半是替人出贼脏,三山门的茶府湾和水关多外来娼妇,也就北门桥可以去一去……”
“你媳妇又长得好,保不齐那天就被人盯上了,看你两老实,又有手艺在身,去哪不能挣钱呐?偏来这南京城。”
只是来都来了,难不成还回老家?小两口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另换个住处,想想倒不如往城外走,最好是依山傍水的地儿,好建酿酒作坊。
如此寒来暑往、四季交更,不知不觉已过三年,如今他两日子过得不错,还小小的攒了一笔银子。唯一有点遗憾的是,钱素秋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其实酿酒这活路并不轻松,但钱素秋也非弱女子。好比冬月间酿建昌红酒,好糯米需用一石,还要淘得干干净净,倾倒缸内注水一石二斗。再另取糯米二斗,煮熟摊冷,与缸内的糯米同置,待二十余日摝去浮饭,沥干浸米。另外用到米五斗淘净铺于甑底,将湿米次第铺上,煮熟之后,略摊再翻到缸内,取浸米浆八斗,花椒一两,煎沸出锅,待冷。
再用到白曲三斤捶细,好酵母三碗,按一般的放酵法即可,只莫加厚了。若是天太冷,则放到暖处,用草围一宿,待第二日早,再将饭分作五处,每放小缸中,用红曲一升,白曲半升。取酵亦作五分,每份和前曲饭同拌匀,踏在缸内,将余下的熟米尽放面上盖定,等候二日打耙,如果面厚,三五日再打一遍,仍然盖下。
榨取澄清后,入白檀少许,置入酒坛,再用泥封住。头道酒糟可再加熟水,等二宿又可榨……
如此一番倒腾,没有好气力可不成,往日里都是她夫妻二人协力完成,若是男人外出,这些劳作便是钱素秋一人做完。
她家酒坊酿各种米酒,最有名的除了建昌红酒,还有香雪酒、五香烧酒、茉莉酒、桃花酒,以及她家乡泸州的大曲酒等等。只是大曲酒这里无法酿,得从家乡运来此地。
自从有了酿酒作坊,都无需再开沽酒铺,只要每日将酒送进城里指定的酒庄饭店即可,而送酒收账就是她要干的工作。
城南的聚宝门有三进,向城内延伸成瓮城,光藏兵洞就有二十七个,钱素秋不知从此门进出了多少回,早就数的清清楚楚,而且她觉得这门可比老家泸州城的凝光门雄伟多了。
每天天不亮,钱素秋就会推着送酒车等在这,等城门开启,待交了城门税后,就可以进城。
五军都督府守着南京的各个城门,但治安和城门税却是五城兵马司来管理。虽然聚宝门有个宣课司,收税的仍是南城兵马司的人。钱素秋不光要缴城门税,她的酒也需缴税,只是这个税是踏曲的税,而门摊税则由售卖的酒庄饭店缴纳。
进入夏季以来,酒坊里酿酒基本就停了,炎热湿闷的天气并不利于酒的发酵,如今售卖的酒都是其它季节酿制,然后窖藏好的。
所以她并不会像以往那样天天进城,而是隔三差五送一次酒,即便送酒那天,也会早早的来聚宝门,清晨总是要凉爽许多。
其实南京的夏天跟她老家泸州挺像的,同样是炎热湿闷,人若呆在烈日下暴晒,过不了个把时辰,就会被晒得黝黑。独钱素秋是个例外,她皮肤天生白皙,无论怎么晒,仿佛都晒不黑,光这一点就羡煞别人。
要说大户人家的女子,生怕被晒黑,就是出门也会裹得严严实实,平日里更是想着法让自己的肌肤白嫩水滑。钱素秋也知道,南京城里有家戴春林,就在菓子行,卖的胭脂水粉、香膏香囊可比别家都贵许多,听说皇宫里的妃子们也用他家的东西。
她却从没用过,也不是花不起钱,而是她觉得没啥用,天冷时就从沿街叫卖的小贩那里买点油膏擦擦就很好,其他季节根本就用不上。
虽然不用,但不代表她不喜欢,也许这就是女人的天性…爱美。
钱素秋排队等着进城送酒,她看了看天色,估摸此时也就卯时初,高大城墙上还亮着火把,照亮了城下的一射之地。
城墙下沿着护城河全是密密匝匝的民房,以长干桥为中向两侧一字铺排开来,河中还有舟船往来穿梭,每只船上也亮着灯,如繁星点点,天上的明月还未隐去光辉,依然照亮四周的星辰。
钱素秋望着破晓前的水天一色,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心情出奇的好。今天送了醉仙楼就可以结好大一笔酒钱,早就想好了要去钞库街的绣佛斋看看。
快卯正了,等待进城的人群开始哄闹起来,隐约中能听见一声沉重的开门声。而此时天色也渐渐泛灰,远方天际还浮起一线微红,正好落在远处的赛虹桥上。
钱素秋站起身来,稍事整理,然后准备进城……
从聚宝门沿秦淮河迤东,就能走到武定桥,只是光靠走还是很远,何况还推着将近两百斤的板车。不过好在是清晨,偶见树叶花瓣尚有露珠滚动,还有些许微风清凉。
这昼夜交更之际,才是秦淮河最冷清的时候,但这份冷清并不会持久,终将会被另一种喧嚣代替。
钱素秋是往东牌楼方向去,这条路她太熟悉了,就像话本里写得那样:家家幡幌飘展,酒馆十三四处,茶坊十七八家,还有街边路口张着布棚的茶摊,老虎灶烧的通红,灶上垛着茶壶,滋滋冒着热气。而茶摊的伙计随时手里都拿着一摞粗瓷茶碗,忙着招呼茶客。
她喜欢这种市井的喧嚣,就像她老家泸州那样。
醉仙楼旁边就有个茶棚,每次送了酒她都会在茶棚里歇上一歇,喝一碗最便宜的茶。只是这茶棚的老板王婆她十分不喜,打量她的眼神就像妓院里的老鸨看黄花丫头,一脸的精明算计。
算计?哼~,钱素秋心里透亮。虽说不喜,但每次这王婆也只是打量,未曾做出格的事,所以她也算客气,至少在面上是这样。
醉仙楼就在武定桥头,三层高的楼很打眼,刘富昌知道今天钱娘子会来送酒,于是早早等在酒楼外。
门外不远就是茶棚,王婆坐在茶棚里吃早饭,她早看见刘富昌站在那里,在等谁她也知道。观察了半天,不由意味深长的一笑……这个刘大老板丧妻有三年了吧,至今还没续娶,看来眼光够高。
刘富昌四十出头,中等身材,保养的很好。一身打扮也得体,头戴漆纱方巾,玄青色妆花纱道袍,足下珠履绫袜。他远远看见一个高挑身影推着车往醉仙楼来,想必就是钱娘子,于是赶忙从店里喊出两伙计迎上去搭把手,那板车载着酒连酒坛子也是一二百斤重。
很快,伙计便迎上了钱娘子,接过她手中的板车继续推,眨眼功夫就到了门口,然后伙计跟着卸车,将酒坛子一一抱进楼里。
刘富昌的眼神一直就没离开过钱素秋,见她脸色通红,鼻尖还浸着汗,有些心疼,道:“钱娘子,大老远的辛苦了,先喝口茶再说。”
伙计端来一茶缸凉茶,钱素秋也没客气,道了声谢就接过来连饮几大口,半缸子茶水下肚,这才觉得解了渴,用手背擦了擦嘴,将茶缸递回去。
“谢谢了,刘老板。”
刘富昌笑眯眯的看着她:“钱娘子无需跟我客气,都这么熟了。”
他目光一直在她脸上逡巡,这钱娘子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却很引人注目,少见的白皮嫩肉,甚至比他自己见过的大家闺秀、豪门少妇的皮子都要白嫩。
也许是眼光太炽热了,看的钱素秋有些不适,她微微低着头,绞着手,嘴里轻声提醒道:
“呃…刘老板,那酒钱……”
“哦哦……”刘富昌立刻回过神来,孟浪了!
“我这就把酒钱结了……”
钱素秋拿了酒钱,这才展颜一笑:“谢谢刘老板,那我也不耽误你做生意了,下次还是老时间,我再送来一批。”
“好,”刘富昌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有些痒痒,说实话有点羡慕她夫君。
茶棚里,王婆一直在注意他俩,待钱素秋离开之后,她朝刘富昌招呼一声:
“刘老板,过来坐,老婆子有事给你说……”
刘富昌本打算回店,但想了想又转身朝茶棚走去……
“王婆,你有何事?”
王婆却不急开口,显得老神在在,先饮了一口茶,再道:“老婆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富昌呵呵一笑,这王婆,说话惯用这种伎俩,表面一脸诚恳,其实心里不知冒什么坏水。
“讲吧……”
“好!那我老婆子就直说了,说错了还请刘老板原谅则个。”她果然一脸诚恳道:“想必…刘老板是看上那位钱娘子了吧?”
刘富昌心中微动,但面上不显,随口反问道:“怎么?”
王婆一听,心里顿时明白七八分,褶子脸差点笑成一张菊花脸,却又假装叹了一声:“这钱娘子人不错,就是命苦了一些,她那夫君啊……”
“她夫君怎么了?”这半截子话倒是勾起他一丝兴趣。
“哎,可惜他那夫君好赌啊。”
“好赌?”刘富昌不由皱了眉头:“赌的很大?”
“也不是,那小子倒也晓得节制,每次就带那么多钱,输光了也就不再继续。但是,保不准哪天就有人给他下个仙人跳?又或者输了逼他拿自己白生生的婆娘抵债?刘老板你也晓得,做买卖的人最是沾不得淫赌二项,所以说钱娘子她命苦呢。”
刘富昌寻思半天,又问道:“我说王婆,你怎么知道她夫君好赌?”
“我那干儿子也住南城外,他就是混赌场,但凡进赌场的,基本都脸熟。他见都见了好几回,还打过招呼……就不晓得钱娘子知不知道她夫君好赌。”
“你给老夫说这些,又有何目的?”
王婆觉得差不多时机成熟,突然压低声音靠近他耳边言语……半天,才又抬起头来,一脸志得意满的模样。
刘富昌嫌弃她的突然动作,暗骂了一声!但同时也知道,这王婆的馊主意还真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盯着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杀气,看了半天,忽然又笑了……
“王婆,老夫想起来了,你还真是媒婆……”
王婆被他盯的都要窒息了,心脏砰砰乱跳,只是见他突然笑,她也跟着一起笑。
“即这样,如果你真能做到,那老夫必定酬谢,不过丑话要说在前面……”
“当说,当说,”王婆满脸堆笑。
“一嘛,要你敢伤害她,老夫绝对让你活不过第二天!这二嘛,最好不要出人命……”
“嘿嘿,”王婆又桀桀笑道:“刘老板大可放心,老婆子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