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族人居松江府华亭县,祖上泥腿子出身,早些年本业务农,后来跟随时代的发展,又经了商,赚了一些钱。
有了钱,自然想贾而优则仕以壮大家族,于是开始鼓励族里的年轻后生走科举之路,张来就是这么出来的,只可惜二十四岁离去时,也只是个廪生。
华亭县可是全国最强县,每年为朝廷上缴的田赋税收居1427县之首,甚至一县赋税可以抵一州乃至一府。可想而知华亭县有多富裕,所以张家这等规模的家族在当地实在算不上豪门大族。
如此普通的一族,可偏就有人看上了
张伯娘才送走一个说是南京某世家来的高贵嬷嬷,返回老宅堂屋的路上,她还在想这位一脸倨傲的嬷嬷,那身打扮真是漂亮。那衫子是皓纱的吧?真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还有那头上插戴的赤金拔丝凤头簪子,看着就晃眼睛。手腕上那只绿油油的翡翠镯子,一看就是极品哦对了,那双保养很好的手,还染着大红丹蔻的指甲。
张伯娘举起自己的一双手里外翻了翻,这就是一双做事的手,和人家那细皮嫩肉的简直没法比。都是女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回到堂屋,族长和族老还没走,依然在商量着族里的事,张伯娘知道他们商量的其实就跟张秀有关。
按亲疏关系,族长算是张秀的伯叔祖,而她是张秀伯娘,只是叫归这么叫,实际关系相当陌生。张秀的父亲她该称为叔,只记得见过一回,早就没了印象,而张秀她虽是知道的,也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至于高矮胖瘦美丑?那是一概不知。
“大哥,你说那丫头她会愿意吗?毕竟隔了这么久没联系”
族长圆眼一瞪,就戗道:“笑话,还有她说不愿意的份?怎么,你觉得她不在族里,就不姓张了?我老张家就管不着她了?”
“我哪是这意思,就是那家人的公子又不是娶正妻,而是纳妾啊。我张家好歹也是本地望族,怎能让好端端的姑娘上赶着去当妾?说出来也不好听啊。”
“哼,正妻?你没见那嬷嬷的派头?普通人家可找不出那样的,我看八成是那个谢家的,你知道哪个谢家吗?”
“真是当今皇后那谢家?”
“不说了吗,八成!你想想,那家的公子,就算庶出的也找不上我张家的姑娘当正妻,八竿子打不着嘛。就算是做妾,那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偏就被那丫头摊上。”
“可是咱们也多少年没联系了,她如今又成了孤女,不会别人觉得张家在欺负她一孤女吧?”
“怎么叫欺负?我且问你,何谓父母之命?”
“那还用说?她如今已是户绝之人,婚嫁肯定就是家族的族长来做决定,她一个在室女又不可能自作主张,法理也不容啊。”
“那不就对了,我身为族长,还是她的伯叔祖,但凭这层关系也能做她的主!”
“也对只是她如今在南京,还是先派人将她接回来的好。”
族长转身对着张伯娘道:“秀英,就要麻烦你和仲愚跑一趟南京了。我会先修书一封寄出,你夫妻二人到了南京之后做两件事,头一件自然接张秀回来,第二件,就是打听一下南京的谢家,若是可能最好。”
张伯娘心里明白:“虽说南京不远,但也不可能短时间就办的好吧?”
“你们径自去就行,到那里先赁屋子住下,至于费用就族里承担吧。”
“是,二伯,”张伯娘答应下来。
张伯娘回到自家宅院,与夫君说起此事。她道:“我老觉得这事蹊跷的很?”
“哪里蹊跷了?”
“听起来就不可思议,跟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但你想,才子偶遇佳人?天下哪有那么多巧合?那都是编出来的好伐。”
她夫君不屑:“总归是那丫头常做抛头露面之事,让人看上了,还能有啥蹊跷?”
“这么说也对,她不还开着绣庄吗但男的又不会进绣庄,不都是夫人小姐进?”
“你少想那么多,总之把她接回来就了事。反正她一孤女也无依无靠,张家能接她回来,她就该千恩万谢!再说人家那是谢家,皇后的娘家、太子的母家,将来太子对我张家岂不是好事?可谓千载难逢。还你那两个女儿,如今还没说婆家,此事要成,往后咱老张家的门槛都要被说媒的踏破!”
“哼,我那女儿说的好像不是你女儿一样!”张伯娘乜他一眼,表示不满,但嘴角还是往上扬了扬。
“要你咱女儿被人家看上了,我敲锣打鼓巴不得呢。只可惜人张秀虽是孤女,这次运气倒是不错”
“哼先别高兴太早,”张伯娘又撇了撇嘴,“天底下姓谢的多了去,还不知是不是那乌衣巷谢家呢?”
“你们女人就是又嫉妒又羡慕,一脸酸样,矫情的很!”
“滚”
两日后,高贵的嬷嬷回到了乌衣巷,谢家大宅。
飞燕堂书斋恰好在园子中,依山而建,显得幽致而古拙。飞燕堂取自王谢堂前双飞燕,乌衣巷口曾相识。
夕阳的余晖洒在园中,炙烤后的空气里有一种混着草木香气的特殊味道,又仿佛千百年的沧海桑田,唯一不曾改变的就是夕阳下的一山一水一草木
嬷嬷规矩的立在一架画绣屏风前,这幅画绣是带有题跋和虎头印的东山图,尺寸颇大,并非那幅遗留下来的原作。但看精美细腻的程度,想来还是顾绣传人仿照先祖遗作重绣的一幅作品。
其实这东山图还蛮适合谢家收藏,它的典故就是来自名士谢安之东山再起的故事。
屏风后有人影,所以嬷嬷显得恭谨而规矩,这个时候才体现出她所具备的世家修养。嬷嬷不紧不慢的讲述着经过,用语简洁,没有任何夸张或者贬低。
屏风后的人儿听了,应该相当满意,语调里带着一丝轻快:“嬷嬷辛苦,对了,你刚才说立纳妾文书我想不妥,还是按正妻之礼来办,虽是纳妾,但我也不想太委屈她。”
嬷嬷停顿了半晌,才回道:“是,奴婢明白。既要按正妻来,那就需走六礼”
乌衣巷离文德桥不远,离武定桥还是有些距离,绣佛斋又恰在武定桥附近,它邻居正好是露兄茶坊。
前两日染好的丝线已经阴干,取下之后的每一绞需用纸包好,标注清楚品类和颜色,贴注丝样,最后再避光存放,尤其注意要避免与沉香、麝香等接触。一旦与这类熏衣香共存,数十日间颜色即毁。
接下来,绣佛斋的两位绣娘则正式开始学习画绣,既是画,就需以绣摹真。除了要笔墨效果外,还要追求书画中写生效果,即用绣技表现出光的感觉,和特殊的文理。
“这幅是春山瑞松图的粉本,我打算绣这幅,你们先看看,然后说一说想法。”
两位绣娘接过打底稿端详了半天,其实光看画稿没啥概念,只是这幅春山瑞松图是米芾画作,真迹在皇宫里,也不可能看到。
“我记得姑娘的祖上武陵绣史曾有一幅与之类似的米画山水图,有幸见过,可是那样的?”
“没错,那幅的确有米派山水的意味,其实米派的特点就是云山墨戏,对于刺绣来讲,确实很难绣出这种氤氲朦胧的特点,是不小的挑战。”
“那是不是在配色和针法上要注意?”
“是的,所以我想,首先在配色上要选与水墨接近的米色、土黄、灰、黑,而针法只需采用简洁的掺针和齐针,来表现山川、松树、草屋,而云雾、江水则不加绣,而是画笔点染或者皴擦。”
“这两种针法倒是可以理解,但从何方向入手?”
“这是个好问题,问到点上了。单从画作上理解,米芾的用笔是侧笔横向点染,那么绣呢,远山用横向绣,近丘则斜向绣,如此可以表现出米派的用笔特点。”
“那最好是直缠针、横缠针和斜缠针,”绣娘补充道。
“对,其实有些时候可以用空绣,只绣出线条,反而有一种光泽灵动的感觉。”
“哎,听姑娘一番解释,真是受益颇多。那天姑娘提了一句气韵生动,今天又听姑娘解释云山墨戏,突然就有茅塞顿开之感”
“你两都很有悟性,是可造之才”
绣佛斋时常是这样静悄悄的,静的仿佛没人,不像其他铺户那样喧嚣,比如隔壁的露兄茶坊。露兄二字还是取自米芾,茶甘露有兄,在临钞库街那里,从来都是人声鼎沸,茶坊除了喝茶,自然还有评书、瞽词、散曲表演。
静悄悄的绣佛斋与闹哄哄的茶坊,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绣佛斋当然也售卖绣品,只是那不是一般的价高。尺幅之素,精者值几两,全幅高大者,不啻数金,他郡未有而价亦贵。
张秀手上还压着好几幅画绣,都是交了定金,但具体多久能完成却是未知数,毕竟这画绣是慢工出细活,一年能完成一幅大尺寸的作品那都得是全年无休的状态才有可能。
所以,平日里绣佛斋基本没有客人登门,但今日却有一女客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