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果然藏在交椅下。
聂卿把虎皮挪开的时候险些闪瞎了眼,怪不得这交椅这么宝贝谁都不准靠近,她之前以为“金子搭的”只是个比喻,没想到那山匪是真的坐在一把金椅上,上下整整齐齐摞了六层金砖。
这也不嫌硌吗?好家伙,财神爷见着他那尊臀恐怕都得抖两抖。
聂卿一脚把那堆金子踹开,地上平滑如镜,她狠狠踢了踢,耳力果然捕捉到这块地的敲击声与众不同,是空心的。
她拿刀敲碎地板,里面躺着三本厚厚的账册,最下面那本账册里还嵌着一个怒目圆睁的兽脸玉佩,账册里面厚厚一沓写了字的纸页都已经微微泛黄了,聂卿随意翻开看了几眼,里面的字迹就像阴沟里卧着条胖蟒蛇,扭来扭去但又扭不开,要是让江子岳那个书生来看,说不定还会说出一句“有辱斯文”。
辱不辱斯文聂卿也管不着,这字虽然丑得别出一格,但好歹还是能看懂的,她把那三本账册连带那枚玉佩往怀里一卷,转身往她与周方约定好的外厅走去。
外厅的泡桐树下并没有人在,聂卿猜想后厅路稍微远一些,周方来去所花时间应当要更多些,就耐心地在树下等。
一直等了半个时辰,周方还是没有出现,聂卿忍不住在心里猜想这长得有点好看的小白脸不会放了她鸽子吧。
但也没必要啊,他们所为的都是这三本账册,周凡都已经把他那四个护卫都打发下山了,他不是说这匪寨里的金银细软提白早就打探清楚了吗?
聂卿左等右等还是没等到人,不耐烦地操起鬼头刀往后厅走去。
还没走出片刻,聂卿就在一条岔路口看见了周方,那人正对着月光看着手里的双鱼玉佩,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踱步,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分头之前还觉得这人挺正常的啊,怎么才过了这一会就跟中邪了一样。
马上就要天明了,匪寨里的灯火没有人来添油,都烧了个七七八八,月色也被云雾笼罩,清辉减了几成折扣,周方几乎都想把眼珠子抠出来安在手中的玉佩上,以期能看清那两颗死鱼眼到底看得是哪个方位。
两百年前做这块宝器的大师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想到把司南做成两条翻着白眼的鱼呢?
“你在这做什么?是觉得这群山匪身首分离死得太惨对着月神娘娘超度他们呢?”聂卿把刀放下,好整以暇地问道。
周方见她过来大松一口气,几乎是愤恨地把那合在一起的双鱼玉佩扔回了腰侧,那玉佩垂下来之后便自然地散成了两块,鱼眼睛也不再是那样招人恨的样子,看人变得“彬彬有礼”了。
“以武兄弟救我,”周方像只见了娘的雏鸟,他往前跑了两步,神秘兮兮又刻意露出一丝恐惧来,“这岔路口有问题,我走了好几遍,最后都回到原地了,就跟……”
聂卿心下一转,挑眉半带嘲笑道:“哦,你的意思是,有什么东西拦着——”她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大睁瞳孔皱缩,呼吸也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毫不犹豫转身拔腿就跑。
周方本来是想吓吓聂卿,见到她这惊恐的模样一时竟然不敢回头,脑子还没做出反应,两条腿就已经很忠诚地跟着聂卿跑了,嘴巴也跟单独吃了迷魂散似的飞速吐出一连串话语:“等等我,等等我以武兄!我不认路,我不认路啊!”
聂卿停住飞奔的身形,转过身一把按住周方的肩膀,一脸气定神闲,“早说啊周兄,原来你不认路啊。”
周方惊魂未定,看见她这样立马意识到自己吓不成人反被人吓,他回头一看,背后压根什么东西都没有,他长呼出一口气,一把躲开聂卿的手,但本也是自己理亏,只能略带幽怨地向聂卿投去一个白眼。
聂卿咳了两声,忍俊不禁道:“我还以为你在那拜神呢,西疆的巫医就是这么祝祷的,”她的眼睛瞥向他腰间的双鱼玉佩,语气带了两分稀奇,“原来你是不认路啊,之前在前厅见你,我还纳罕,怎么有人左边系宫绦,右边还戴着两块玉佩呢,怎么,这不是玉佩,是指路的司南啊?”
周方抓住她的话,问道:“怎么,以武兄还去过西疆。”
聂卿脸色微沉,点了点头,道:“是,我以前去过西疆,还在那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的。”
周方点点头,若有所思,半晌,他又问道:“那以武兄这次也是要去西疆吗?”见聂卿面色又变黑了,似乎隐隐有他再问一句就拿鬼头刀背将他夯死的趋势,周方连忙补充,“我的意思是,代瑚兄似乎也是要前往西疆战场的,以武兄若是也要去西疆,不妨与他结个伴。”
“代瑚毕竟是太子太傅江青柏的儿子,你二人既然因缘际会在此相遇,你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与他同行彼此还能互相照应。”
聂卿沉吟半晌,她一开始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是经周方一说,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似乎是在提醒她什么。
匪寨里还没来得及作为赃物上缴的公鸡尽职尽责地啼叫了起来,它在鸡笼里一夜好睡,压根不知道原来养着它的那群山匪死了个干净。
狼山的天,马上就要亮了。
鸡鸣打断了聂卿的深思,周方也顺杆爬,朝她作了个长长的揖,恭敬道:“这位兄台,我见你骨骼惊奇——你一定认识下山的路吧?”
聂卿被他的怪模样逗笑,大手一挥,“周兄可要跟紧我。”
月渐西沉,隐没在天边的云彩后,山路上杉树青翠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往天上伸,像极了传说里的夜叉鬼怪,匪寨里的灯火已经全熄了,二人借着太阳东升前那点昏沉的光,飞身往山下赶去。
二人先去了林家村,女人们没往别处去,跟着阿笙一起回来帮她收敛亲人们的尸骨,顿白和挫白是暗卫出身,做这些更是麻利,他们两在征得了阿笙的同意之后把村子里的门板都拆了下来,将躺在地上的尸身都搬到了门板上。
人死得太多,一夜过去,尸体都已经冷硬,但死之前的恐惧都定格在了脸上,女人们烧起了热水,婚宴上的喜布都被剪刀撕开,用作擦尸的抹布,阿笙从祠堂的喜筐里掏出昨晚本应该烧给先人的黄表纸,一张一张地盖在了他们脸上。
盘中的佳肴早已失去了鲜香的气味,阿笙拿起筷子,每一盘子尝了一口。
好歹是全村乡亲们凑出来的喜宴,总得有村里人吃上一口。
林家村的祖地上很快盖起了一座座坟包,没有薄棺,甚至没有草席,仅仅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坑,有的大些,要埋一家三四口,有的小些,只让一个人躺。
聂卿看着阿笙笔直的背影,正沉默地给坟上填土,她脑海里响起了周方的问话。
你是不是也要去西疆?
她当然要去,她也才给她的父兄填过一锹坟茔土。
飞雪扑面而来,聂卿被一把拖进了回忆里。
隆庆二十六年,大燕大破西戎十六国联军,楼兰叛臣迦婪若被俘,然骠骑大将军聂河及其子聂稔与麾下八千聂家军众,皆丧于牛头崮一役。
大军回城的那一日,望京正下着大雪,鹅毛般的雪绒子在天地间飘扬,入目所见皆是一派茫茫,碧瓦飞甍早见不出原来的颜色,朱墙之下堆着三尺厚的雪,饶是行事奢靡浮华喧嚣的京都,也盖不住萧瑟之感。
聂卿是在三日前收到的消息,将军府早早便置办起了灵堂,府内众人都低垂着脑袋,面带悲色却不敢放声,丫鬟们看见门口相互扶持着的婆媳二人,终是忍不住背过身快步走到无人处小声地哭出来。
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西疆战场上翻卷的军旗。
聂老夫人左手拄着圣人钦赐的龙头拐杖,右手搭在夫人伸出的胳臂上,满头银发间还簪着一朵素白的绢花,她面上并无表情,只是往日那双清明的眼睛里此刻一点神采也见不到,望进去尽是无穷的绝望和悲痛。
将军夫人楚锦书身着麻布丧服她扶着年迈的婆母,细长的丹凤眼直直望着将军府前那条长街的拐角,斥候营一日前就将消息传了回来,圣人有令,令副将崔令、何重武先行扶灵而归,大军缓行,暂待城外。
望京许多年没有这样冷过了,聂卿想。
她裹了裹丧服里的棉衣,骑着飞将军在大街上疾行。
她要往城外去。
去接她的父兄。
从将军府到城外的长街上,每一条街道都挤满了百姓,已至腊月,却没有一家一户有要迎接新年的喜庆,大家都不嫌晦气似的,在门口摆了祭仪。
雪没有人情热,青石街上干干净净,唯有屋顶是一片雪白,聂卿身上的丧服被映得扎眼。
守城的官兵认识聂卿,也早就接到了圣上的旨意,城门今日大开,等待归乡的英灵。
这一路上没人拦她,聂卿知道是为什么,却不敢也不愿意细想,但那些念头就和三日前收到的讣告信一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西戎诈降,将军与少将军以身殉国。
以身殉国。
阿耶不是说这次回京就带我回西疆吗?阿兄不是寄信,说已经寻到了心仪的女子,这次过年就带她回来见阿娘吗?不是都说给我寻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要来逗我开心吗?
聂卿还记得小时候食言的那一顿打,聂河对她说,虽是武将,但也要做到一诺千金,他已经不期待她做大家闺秀了,整日舞刀弄枪的也无妨,但是做人基本的道德一定要有,他们不挑京城的五陵贵子,西疆也有很多的好男儿。
为什么背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