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将士们愤愤不平地喊叫起来。
“心病?什么心病?”
“这老大夫他娘的别乱诊啊,别是看不出什么原因,胡编乱造一个心病出来吧。”
“我就说荣申那老匹夫能有什么好心,他怎么会主动派医官来给咱们看伤!”
风营是西疆军的前锋,刺探敌情之事容易的地方易如反掌,潇潇洒洒走一回就能平安归来,困难的地方难如登天,整支小队全灭都是常有的事,他们都看惯了伤亡和离别,因此格外珍惜彼此相处的时光。
毕竟谁也不知道早上一起用完朝食的人,太阳落山之后还能不能全胳膊全腿地再见。
风营的兄弟走的时候,由活下来的人替他尝一口和着风雪灼热肺腑的西疆烧刀子,再把那碗酒浇在亡者的石碑上,就算全了这辈子的兄弟之情了,这还是李明溪亲自定下的规矩,李明溪面冷心热,对风营里每一个人都是掏心掏肺的,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为什么偏偏这次就冒出来一个心病了?
那老医官并不畏惧这群吵嚷的汉子,他没有理会另一位医官的眼神暗示,挺直了腰板对着聂卿拱手直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若是这两日还没有退烧……那就请恕老朽才疏学浅了。”
聂卿的脸色沉了下来,之前那个五大三粗的将士急了,他吹胡子瞪眼地对着老医官,声音粗犷:“你他娘的不会诊就别乱诊!什么叫心病,我们李老大七岁就进了西疆军,无父无母,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得了心病?”
“是不是你?”那将士转过身来看着聂卿,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荣家的狗,他们之前出任务都好好的,你一来就这样,连李老大现在都昏迷不醒了,你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毒药?!我劝你赶紧把解药拿出来!不然——”
“大飞,你别冲动!”眼见着这小小的营帐里下一刻就要成演武场了,旁观着的一个将士站出来打断了大飞的话,他站在大飞身前,双眼直视着聂卿,李明溪跟聂卿的那场点到为止的决斗他在现场,知道聂卿说的那些话,他不知道那话的真假,但现在这种紧要关头,营内不能出乱子。
聂卿没理会众人的敌意,大飞说的也没错,她第一次出风营的任务外出探查敌情,整支队伍就险些全灭,她刚进风营的时候李明溪就不客气地骂她是荣家的走狗,想必营中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的情况的确是百口莫辩。
聂卿先对那医官弯腰行了个礼,请求道:“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还是多谢两位医官,还请你们二位尽全力而为,有需要我们去做的尽管跟我们提。”
她看了李明溪一眼,又转过头来盯着医官,坚定说道:“他无愧于西疆的这片山河,这些年来风营为了守护佛母城做的事情您应该也是看在眼里的,他如今才二十来岁,不能就这么死在营帐里。”
那老医官脸上闪过意味不明的神色,他叮嘱着让将士们先将那截人参熬了,自己收拾药囊往外走去,顿了顿回头道:“你们别那么多人聚在他的营帐里,你们把参熬了给他喝下去,他要是不肯张嘴就硬灌,先把他体内的元气稳住,我傍晚会给他行针,把他逼醒,但这烧能不能退,还是要看他的造化了。”
聂卿送走了那两个老医官,营帐中的将士们虽然看着她刚刚的言行,不再对她怒目而视,可到底心里还是有疙瘩的,他们大部分都沉默地走出了帐外,营内只留了大飞和劝他别冲动的那个小将士。
“你跟李老大他们一起出的任务,最后你们二人也是一起回来的,”那小将士扯了扯大飞的衣袖,没扯动,只能尴尬地看向聂卿,开口问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老大夫为什么说李老大是心病?”
他的声音低落下来,“李老大面冷心热,之前奇玛哥走的时候,李老大也很伤心,奇玛哥还是跟着李老大一路走过来的,为什么单单这次会这样……”
聂卿捏了捏额角,她昨夜并没怎么睡,那些恶毒的猜测一直缠着她的脑子,早上还没来得及吃朝食就被荣申叫了过去,眼下军中午食的时间的还没到,她此刻眼前阵阵发黑,急速往后退了两步,勉强扶住桌角撑住了身子没往地上倒,那两个将士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大飞头转到一边去,扶着聂庆胳膊的手掌倒是很有力,另一个小将士给她倒了杯热水,递到了她面前。
聂卿不由在心里失笑,她只能看到大飞黝黑壮实的脸颊,这人脸上仍然是一副我看你十分不顺眼的表情,却没真看着她倒下。
聂卿喝了两口热水,压住颤抖的双手,她将自己这一行人在倒篮沟遇见的事情娓娓道来,旁边二人听得面色凝重,聂卿并不打算将她与李明溪的那个猜测宣之于口,眼下境况未明,多了人知道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七个人在那个时候就分开了,”聂卿把茶盏里的热水一饮而尽,勉强缓了缓腹中嗡鸣,实话实说道,“李明溪被大僧重伤,为免被沙蝎子包饺子,我们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跑去了,我跟李明溪大难不死撞见了一处前人留下的遗迹,他们几个……”
两个将士眼眶通红,大飞狠狠锤了一下那方木桌,狠狠骂道:“这群狗杂种,老子迟早有一天把他们通通都剁了!”
“他这心病……”聂卿扭头看向床上烧得面容通红的人,攥紧了拳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城的时候有人想要在外面截杀我们,但是最后却是荣昭把我们两领进了城门,李明溪应该有他自己的考虑,你们这几天出任务千万小心,也不可太过张扬。”
参汤很快就熬好了,李明溪高烧不退,果真如那老医官所言,牙关咬得死紧,大飞没有办法,只能硬掐开他的嘴,拿勺子一点一点灌下去。
晚间老医官独自一人拎着药囊过来了,大飞知道自己白日冲动了生怕给这老山羊胡子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怕他不肯好好给李明溪医治,点头哈腰地做了几个礼,惊得人家差一点就拿银针往他身上扎了。
老医官开门见山,坐下来就开始给李明溪施针,众人看得应接不暇,老医官看着年纪大,手却很稳,一双手飞速将那一根根细长的银针扎在李明溪的穴位上,过了不多时,李明溪的脸上就开始出现痛苦的表情,聂卿敛住呼吸,手心都开始冒汗。
李明溪还陷在自己那淤泥般的幻境里,他刚开始知道自己现在所处都是虚妄,他已经跟那个叫楚以武的白面点心一起回了佛母城,他还给荣申那个畜生下跪了,他还有很多谋划没有去做,他不能生病,必须得尽快醒过来。
可是他半身都陷了进去,脱不出来了,修罗道上鲜血淋漓,登天路边却见山花烂漫,眼前幻景变化莫测,他一开始还能分清,可是后来他举目望四方,看见的却是佛母城里熟悉厚重的砖瓦城墙,风营的演武台边,小六他们还在争吵着今天要什么兵器用的比较趁手。
小六还是跟往日一样,刚看见他来了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不再跟林二他们争,连忙拿起来自己的弓箭,走到他身边,讨好地说道自己现在能拉得动三钧的弓了。
他脸上还是那副冰冷的表情,心里却是很高兴的,觉得这小子越来越有出息了。
小六是他第一次出风营的任务的时候亲自捡回来的孩子,大冬天天寒地冻的,西疆更是冷,有人在戈壁的白杨枯树上挂了一枚襁褓,那襁褓并不厚实,单薄的两层棉布,上面绣着苯教佛众普度地狱饿鬼道的画面。
李明溪看见第一眼就知道,这是哪家狠心的爹娘将自己的孩子用作了献佛的祭品。
那孩子命不该绝,这样冷的天,挂上去吹不过半个时辰就得冻死,他却好运地遇上了出任务的风营众人,李明溪不信佛教那套说辞,他把这孩子捡回来的初心,不是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觉得救下他能给苯教添堵,但具体能添什么堵他也想不出来。
军营中人哪里懂得养孩子,李明溪刚把小六捡回来自己就后悔了,又不敢上报,只能拜托着一起回来的人东瞒两个西瞒一双的,但这小屁孩丝毫没有大难不死要感谢他这个恩人的意思,饿了哭,拉了哭,没事做也哭,吵得一整个大通铺的兄弟们都睡不着,连着几天,聂河看他们跟他汇报工作的时候眼下都有青黑色,一问才知道有这事。
他们就决定把孩子送到中城去,让城中生育的妇人们帮忙照看。
但是没想到那孩子在冻得夺人性命的漫天风雪中记住了李明溪身上铁器冰冷的味道,在中城待了两天,什么都不喝,没办法又给送了回来,风营的一帮大老爷们就开始了每天给孩子换尿布,喂羊奶的日子,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手忙脚乱的,后面渐渐习惯了,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晚上睡觉前都得摸摸小六的小光头。
小六一天天长大,并肩同行的兄弟一个个减少,等到小六第一次颤巍巍拉开弓箭,满脸汗水却眼神坚定地跟他说,自己以后也要跟他一样做风营的将士的时候,风营里只有几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了。
李明溪带着奇玛从楼兰逃出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仇恨和憎恶,后来遇见了元帅,进了风营,他心里那个窟窿才一点点地被补好,再后来奇玛死了,他的心又空了一块,直到把小六捡回来,看着这个只会哭的小屁孩一点点长大,他觉得自己那颗心终于落到了归处。
他没有父亲的概念,更不知道什么叫亲情,他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是和小六一样的,作为僧奴,作为经历了佛寺的修行和磨炼之后再献佛的祭品。
小六不负众望,成了风营里最厉害的弓箭手,百步穿杨,看着他这个样子,李明溪心里很满意,面上却不显,他轻轻地弹了小六一个脑瓜崩,冷声道:“嘚瑟什么,好好练,等你什么时候能拉开一石的弓了再来跟我吹嘘。”
那张一石的弓他早就委托城里的能工巧匠去做了,只等着送人。、
李明溪还想再说些什么,面前小六那张稚气的脸却开始扭曲模糊起来,周遭的演武台也开始变化,他大惊,想要上前拉住小六的手,耳边却传来炸响:“李明溪,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李明溪,你快醒醒!”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李明溪艰难地想要睁开双眼,但眼皮上却好像挂了千斤的秤砣,他怎么都睁不开,头顶传来针刺的疼痛,那些声音更清晰了,如磅礴的波涛一般一把全灌进他脑袋里,不仅有楚以武女人似的细嗓子,还有大飞浑厚焦急的声音。
还有风营里的其他弟兄。
“李老大,你快醒醒啊!兄弟们都在等着你呢。”
“李老大,你别睡了,再烧就要烧成个傻子了!”
见床上那人满面挣扎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聂卿拽了拽老医官的袖子,同时深呼吸一口气,厉声骂道:“李明溪!你还想逃避责任到什么时候,你不醒,小六林二他们的仇,指望谁亲手去报?!”
旁边人以为这是指倒篮沟的那些楼兰人,但他们二人知道,这血仇到底还指向了谁
“这心魔有什么?能比你现在的处境更痛苦,你都能一刀剌了那个老秃驴!”聂卿看着老医官将最长的那一根针稳稳扎下去,气沉丹田重喝一声,声音如钟鼎轰鸣,“李明溪,你快给我醒醒!”
幻境里小六的脸又清晰起来,他对着李明溪挥了挥手,炫耀似的扬了扬手里那把精致的长弓,皮猴似的嘿笑两声,“哥,这弓我已经拿到啦哈哈哈。”
他转过身,背对着李明溪,快步朝远方那些模糊的背影跑去。
一口凉气顺着鼻子涌进肺腑,李明溪猝然睁眼,老医官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来,他对着身后的风营将士吩咐道:“给他熬碗粥,能醒过来就是好事,看今晚如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