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处置了那个账房之后,荣申转过身来面对着聂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知能力不堪大任,承蒙圣人垂怜,被点帅之后一直兢兢业业夙夜忧寐,只是我实在是没想到赵家竟然这么胆大,因为对我不满而暗中克扣将士们的军饷,哎,这……”
荣申脸上露出不忍心的神情,他弯腰走向了中军帐里的桌案,聂卿心下冷笑,荣申恐怕老早就觉得赵堃碍眼了,拖到现在才动手只能说正好赶上,她仍然微微垂着头,面色并无任何变化,反正赵家人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燕最西是肃州,肃州最西就是佛母城,佛母城外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芜沙漠,越过沙漠再往西去,就是西戎十六国。
边境之地,是一个国家衰落最开始的见证者,正如乾正帝在位时,世家把持朝政,寒门子弟难以出头,几乎满朝官员都沾亲带故的,而那个时刻西戎和北蛮都在悄然发生蜕变,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古老的国度,西境很乱过一段时间。
赵家明面上自诩为佛母城的守护者,这个地方和塞外的沙漠一样荒芜,也因此滋生蔓延丑陋的罪恶,他们设立私兵,但黄沙六部的沙匪扣边之时,这些私兵也只是装模作样地跟人家比划了两下,赵家是这个地方的土皇帝,他们明着抽很重的税,暗地里以沙匪的名义劫掠肃州境内几座城池贫苦的人家,他们把大燕的百姓变作了楼兰的奴隶。
从当年西疆军初设开始,赵堃就一直不服气,他们在佛母城虎踞为王许久,一直在跟另一家打擂台,没想到朝廷突然派了兵过来,佛母城和锡蓝城都有了新的主领,特别是佛母城,聂河一过来就定下了许多规矩,田地赋税大改,赵家利益受损,之后有机会就给聂河明里暗里地找茬。
聂河一开始还忍着,没想到赵堃变本加厉,有一次派了一队人掳走了尚且年幼的聂卿,他没真想做什么,但是触及了聂家父子的逆鳞,聂河当即下手把那一堆人宰了个干净,聂稔在演武场上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把赵堃揍了个鼻青脸肿,赵堃一直怀恨在心。
后来赵家拐卖人口的事情东窗事发,肃州境内民愤四起,聂河联合几大家族共同施压审判,赵堃见势不妙断腕断得很干脆,果断推出来一波嫡亲族人挡罪,这些人被悉数斩首示众,死后尸身不许收敛,才平息了百姓们的怨气。
聂卿想起这些往事心里就止不住地恶心,赵家现有的万贯家财都是冒着人血味的,当时赵堃也没少给荣申气受,他在聂家父子战死之后心思又活络起来,荣申岂能容他?
营帐内的气氛有些紧张,荣昭也站在一边,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些什么,荣义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他满面怒气,愤然开口:“大帅说得这是哪里话,明明就是那赵家不识好歹,藐视圣意,您是圣人钦点的一军主帅,军中论谁都不能比您更有资历和能力了,他赵堃算个什么东西,他——”
“云天,”荣申开口打断荣义的喋喋不休,他失望地摆了摆手,抬头看向聂卿和李明溪,叹了口气道,“我也的确没想到自己刚升任主帅之位,就得对昔日的兄弟处置下手,可是赵家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楼兰人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地盯着咱们呢,他竟然现在就敢克扣将士们的军饷了,我虽不忍心,却也不得不大义灭亲了。”
这算哪门子的亲?聂卿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嘀咕,真是几年没见,荣申唱戏的功夫见长,这语气说得一唱三叹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赵堃是他犯了罪的亲儿子呢。
这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聂卿也不能在一边装木头人了,她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愤怒的情绪,适时又把荣申往高处托了一托,她余光瞥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李明溪,他脸色依旧苍白,像是之前的伤现在还没休养好,他也抬起了头,目光看向一脸痛心疾首的荣申。
“军纪不得不明,”荣申满意地享受着众人的目光,他面色依旧愤怒,右手握拳重重锤了一下桌案,话语却踌躇起来,似是不齿,“几年前赵家那一半族中子弟暗中勾结沙匪拐卖大燕百姓就已经是骇人听闻了,我总以为歹竹也要出好笋,聂大帅处置了那群人之后赵家平静了这些年,没想到现在反而胆大包天把手伸到了军饷上!”
他冷哼一声,露出了早就跃跃欲试的蛇信和毒牙,“,聂大帅宅心仁厚,赵堃声泪俱下地自陈罪错,聂大帅最后还是让他继续负责军饷,没想到他不思己过,辜负了聂大帅的信任!我虽然算不上什么能臣,可是这事既是发生在我为主帅期间,本帅必不能轻饶!”
聂卿心里涌起一阵戾气,荣申不仅要吹自己,还得踩一脚她阿耶!
“这次调查,”荣申话锋一转,语气温柔下来不少,“还多亏了明溪,不愧是聂大帅亲手调教出来的探查好手,若非你及时查到了赵家的疏漏,来了个人赃俱获,不然明年年初的粮饷可就难了,今天就过年了。”
李明溪低头拱手对荣申行了个礼,依旧面无表情,他声音很平静,回答道:“不敢,这是末将应该做的,能帮到大帅,末将很荣幸。”
荣申哈哈大笑起来,等笑毕,他对着聂卿和李明溪二人挥了挥手,道:“本帅这一次给你们两个都好好记上一功,你们两个,从今以后就是风营的左右主事,受封昭武校尉!今天过年,也别太拘着,特别是明溪啊,我待会让人再给你送些补气养神的药来去,你这几天辛苦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顿了顿,他似乎又想起来什么,补充着说道:“还有跟着以武你出任务的那些小将士,都好好歇息,风营今日不当值。”
说完,荣申便转过身来面对着桌案,双手扶着边缘,不再看向他们,聂卿的心不安地跳起来,她跟李明溪对视一眼,皆行礼称了声“谢荣大帅”,便略弯着腰走出了帐外。
荣申刚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二人走出帐外,还在思虑着,他们路上不便说些太多,只做样子地寒暄了几句。
二人回到风营的领地,大飞他们便兴高采烈地围了过来,他们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手上还拿着一个个红封纸包。
“李老大,楚头,你们可算回来了,”大飞把手里的红封纸包递过去,“看,哥几个刚回营里,荣申那老王八蛋就给我们一人派了一个红封,我打开看了看,里面可是银票呢,哎,你说,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聂卿跟李明溪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个眼神,他们都察觉到了大飞话里不对劲的地方,聂卿略转头看了眼站在大飞身后的阿满,见他微微垂下眼摇了摇头,李明溪面色阴沉,冷声道:“以后不要这么说话,荣申已经是西疆军主帅,你这么说话,就是以下犯上。”
大飞眼中狡黠和兴奋一闪而过,他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李,李老大,你在说什么啊?那可是荣申,大帅和少将军战死还没多久啊,你这么叫他?!”
聂卿立刻意识到大飞想唱什么戏了,她本来以为“反目成仇”这件事应该过几天才会发生的,怎么偏挑着今天过年唱?
李明溪把自己那枚玄黑色的兽头令牌往大飞面前一伸,厉声道:“你是忠于西疆军的军旗还是忠于聂大帅,荣大帅如今已经是西疆军的主帅了,由不得你认不认,别忘了风营是因何设立的?我如今是昭武校尉,军令如山,你要是还想在风营待着,就滚回去好好想一下!”
“呵,”大飞冷笑一声,他竭力回想着刚回来时阿满跟他说的话,压抑着自己对李明溪的畏惧,大声吼了回去,“好大一个昭武校尉!李明溪,我以为你是个好汉子,怎么,现在他一个昭武校尉,就把你收买了吗?!我是忠于西疆军的军旗,可是荣申他配得上吗?哼,我军籍在册,无缘无故,你还要为了荣申,将我驱出去吗?!”
“你现在神志不清,”李明溪面色冷得吓人,他把兽头令牌收了回来,对着阿满下令道:“自己滚回去!阿满,看着他!没有我的命令,我看谁敢给他送饭。”
几人不欢而散,大飞不耐烦地挣开阿满的手,粗声说道:“我自己会走。”
风营很明显地被分成了两个阵营,聂卿沉默地跟在李明溪身后,两人走进了李明溪的营帐,大部分将士也低垂着头跟了过来,另一部分则怒气冲冲地跟在大飞身后,他们面带不满,虽没跟大飞一样主动说些什么,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手里的红封纸包扔在了地上,还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等跟过来的人都进了营帐,原本紧张的氛围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壮牛轻轻呼出一口气,抹了把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憨笑道:“大飞哥一开始毛遂自荐的时候,我们都不相信他呢,还是阿满哥力排众议说让他来,没想到他真的有两把刷子,刚刚我还真以为他要跟李老大吵起来了,吓得我气都不敢喘。”
李明溪脸上也露出一个笑来,他轻轻摇了摇头,道:“阿满想得周到,这事的确要大飞来跟我吵才最有说服力,荣申现下要杀赵堃,需要其他人的支持,赵堃的确该死,我查到了,他没有动军饷,但是大帅战死之后他又做起了拐卖人口的勾当。”
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赵堃也真不怕遭天谴,当年被他推出来挡罪的那些人凄惨的死相还是没有震慑到他,财迷心窍,恨不得身体里流着的血都是银票的味道,这种事情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那些被卖到西戎各国的少男少女,大多都变成了低贱的僧奴,苯教盛行活人祭祀,每一年的血池里不知道要填多少条人命。
“风营不可能一下子所有人都默认了我的说法,”李明溪重新沉下脸色,一如往昔那般冷酷,“我挑出来了大飞他们,这几个人之前没少给荣申找麻烦,风营分成两派,荣申才会稍微放下一点戒心,先腾出手去对付军中其他几家人。”
说到这,李明溪突然止住了话头,他对着众人挥了挥手,道:“今天过年,先不谈这些晦气的事情,大家先回去给家里人写年信吧,军中的寄信官明日一早就会离开,别耽误了时辰,给家里人报点高兴事儿。”
众人没做多想,都点点头说了两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他们也的确想着给家里人写信了,都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风营天天面对的都是烽火,军中书信份额都是限定的,多出来的年信便显得十分可贵。
聂卿知道李明溪还有话想说,便留了下来。
“现下军中其他人都在冷眼旁观,”等其他人走尽后,李明溪面色凝重地走到自己的桌案前,从上面堆叠在一起的文书里拿出来一份羊皮地图,“但是荣申知道其他人不会眼看着他就这么吞掉赵家在军中的势力,唯有我们,我们是变数。”
“荣申不会相信风营所有人都会真心向他,他也不会相信我,”李明溪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他面上显露两分疑虑,思量片刻,他抬眼看向聂卿,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跟在荣申身边的那个荣昭,似乎一直在帮我们。”
聂卿闻言轻轻点头,她肯定道:“我也这么觉得,之前我们从倒篮沟逃回来,荣申是有意让人趁着那个机会截杀我们的,你将兽头令牌扬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怎么犹豫,若不是荣昭那么‘巧合’地出现,当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聂卿仰头看向李明溪,眼中布满深意,“我一直觉得荣文熹此人深不可测,他有真才实学,但是好像隐藏了不少东西,我现在也看不清他是敌是友了。”
营帐中陷入一片静默,二人望着桌案上的羊皮地图,心都往下沉了沉,赵家分管西疆军的军饷,是因为他的宗亲遍布肃州几座城池,荣申当时眼光只能看到脚尖左右两寸地,非觉得得安排个不一样的人来管着军饷,不然聂河势大对他不利,赵家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没想到时过境迁,他倒是给自己搬了个砸脚的泰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