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大燕农历大年初三,肃州却并没有欢喜的氛围,西戎人屠了半座城池的消息不胫而走,境内人人自危,但是边境已经封锁,百姓们隐隐嗅到了烽火的味道,知道这维持了几十年的太平马上就要化为乌有了,他们将粮食东藏一缸西埋一袋地做了准备。
如聂卿他们所料,西戎军本来打的就是一个速战速决的主意,他们要想实现自己的宏图霸业,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肃州吃下去,特别是佛母城。这座城池像是某种图腾,它是大燕的倚仗,也是西戎各国的心结,黄沙六部的历史终结于这座城池,佛母城的得和失,将会直接影响到西疆军和西戎联军的士气。
本来以为其余三座大城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了,西戎联军有火药这件大杀器,还有赵家人提供的情报,拿下锡蓝城可能会艰难一点,但也只是时间问题,急速行军的西戎联军却突然像被拆卸了零件的投石机,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安和城以外百里远的小镇上。
安和城还沉浸在屠城血案的恐惧里,幸存下来的百姓们都瑟瑟发抖地躲在自己家中,前城主街上的血迹还没被水泼干净,丝丝嵌进了石板的缝隙里,迦婪若赤足走在大街上,他手里握着一支白色的莲花,莲花落在他白色的绸缎衣襟前竟恍若无色,他脸色同样苍白,嘴唇上也不见血色。
前城像是沉睡着的人间炼狱,过多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全都运出城去,横躺在街道上,他们大多仰面直视着天穹,脖颈上狰狞的伤口已经干涸了,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和不甘,迦婪若熟视无睹,他脸上无悲无喜,绾着金发的金饰上缀了几颗圆滑的玉髓珠子,但他走得很稳,那玉髓珠只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着,并没有碰撞出响声。
“王子殿下,”从街道前方奔过来一个十分肥胖的西戎官吏,他戴的帽子上插着一根鲜红色的锦鸡尾毛——这是楼兰国内国王近前传信官的标识,他头上布满了汗,奔跑间几乎带得整条街都在动,“您怎么亲自从前线回来了,哎,这,这不合适啊。”
迦婪若脸上的表情终于裂出来一条缝隙,他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在前线收到了父王的信函,有些好奇为什么要突然更改既定的作战计划,我们已经接连攻下了玉周城和安和城,现在应该趁勇士的士气正高,继续前进最好。”
那传信官抹了把头上的细汗,他气喘吁吁的,双眼看向迦婪若的脚,答非所问道:“王子殿下,您尊贵的身体怎么能直接在地上走呢,难陀呢?”
难陀是一直跟在迦婪若身边的那头白象,它是楼兰国君送给迦婪若十岁的生辰礼,迦婪若自从被封为二王子之后,民间就有传闻称他是佛祖赐给楼兰的礼物,他常年只穿着单薄的绸衣,出行都是坐在白象身上的。
苯教的国师曾经给迦婪若卜算过,他说迦婪若双脚踏上的地方必然会千里战火绵延,由神佛降下灾难,必须要像佛子经受的人世责难一样,赤足修行,从那以后,迦婪若就再也没有穿过鞋。
传信官显然同他敬仰的国君一样,对国师的话深信不疑,迦婪若冷笑一声,“我如今站的是大燕的领地,要是真的神佛的诅咒显灵,那不正合我们意吗?大燕千里战火延绵,才意味着西戎有可能吃下这片天地。”
“这些事就先不说了,”迦婪若看见传信官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先开口打断了他,继续道,“大燕人有一局古话,叫‘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我们现在能赶在西疆军将锡蓝城稳固好之前像破开竹子一样破开它,我现在的确很想知道到底是有什么消息,能让西戎各国的君主都能将自己的承诺抛到一边去。”
那传信官讪讪一笑,踌躇着从嗓子里漏出来两三句意味不明的“嗯嗯”声,迦婪若也不想多花时间在这人身上,他瞥了一眼脚背上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红色,眼中的瞳孔晃了一晃,但是他没停留,状似无异的继续往前走去。
西戎各国都派出了信使,他们骑马而来,在安和城的太守府内堂里争吵不休,迦婪若走进来的时候,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众国信使怔愣地看着逆光而来的迦婪若,他们都闭上了嘴,谁也不愿意做出头鸟。
迦婪若并没管他们,堂上最显眼的主位空悬着——那本来该是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坐的位置,可他实在是太讨厌了,明明城门都要被轰开了,他还站在最前面指挥着那些愚蠢的不怕死的大燕将士找准位置防守。
所幸拉起阿玛的箭法依然精准,那个老头就像聒噪的雀鸟一样从城楼上直直地坠落下来了,迦婪若不甚在意地想着,他当着众人的面坐在了主位上,旁边站着的侍女很快弯伏下腰,拿起干净的白帕子替他擦拭着脚底的污渍。
“众位齐聚在这里,是想给我什么指示呢?”迦婪若把手中的白莲花随意地搁置在桌子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选择攻打大燕的时候,大漠的各个君主都曾跪在佛前起誓,要将这场战役的主导权交给我,我有权调动联军。”
大堂内的信使都不约而同地低声咳嗽了几声,迦婪若先声夺人,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作为大漠的君主,公然违背在佛前发下的誓言,这是多么令人不齿的一件事情,特别是迦婪若之前都做到了那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完成的事,这个违约就更显得让人丢脸了。
若说西戎十六国的国君是如何信奉苯教的,倒也实在说不上,因为按照苯教的教义,违背在佛祖面前发下的誓言死后是会堕入地狱永远受苦的,只是他们信奉了,才能更好地让民众信奉,更好地让他们接受轮回之说,特别是近些年与锡蓝城的通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也传了进来,有不少地方都爆发了小规模的奴隶叛乱。
“如果是担心我的能力的话,那我还有着那么多勇士们相助,拉起阿玛是龟兹最厉害的弓箭手,哈博是安息最勇猛的战士。”迦婪若喝了一口侍女递上的清心茶,他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是在场无人敢小觑,楼兰的二王子殿下实在是太邪性了,他有着人根本没有的智慧!
他杀掉了一直威吓着大漠的老虎。
果不其然,迦婪若下一句就道:“我自认为聂河和聂稔的命已经足以表达出我的诚意了,我用八千条大燕最精悍将士的性命来做贺礼,自愿背受神佛的诅咒,没有了聂河,西疆军就像是失去了庇护的羊群,他们内部也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赵家人为我们打开了玉周城的城门,没有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有力了。”
这轻飘飘的几句话说得在场众位传信官心头一动,有几个已经在心里疯狂点起了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国君到底是抽了什么风,竟然一起传信喝停了属于本国的那部分军队。
谁都不愿意做先死的那一部分人,联军一部分军队突然停止前进,其他国家的军队也都不愿意继续往前了,冲锋在前的那一批人只能在死后被追封为勇士,但是后面的那一批人却可以以他们为踏板成为活着的勇士,他们会占有数不清的金银和美人,会脱离自己的平民身份成为世袭的王爵。
迦婪若王子的能力有目共睹,一开始他提出“东猎计划”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因为他说自己可以杀掉那头一直紧盯着大漠的老虎,包括那只已经快要完全成长起来的幼虎。
但是他做到了,西戎联军只是草草地凑出来四万人,甚至有一些还是低贱的奴隶,迦婪若王子就像是接受到了神佛的指引,他盯着地图笃定地说聂河一定会带着最精悍的将士到牛头崮去,他们早早就在那里设下了埋伏,迦婪若王子又带足了兵,那些曾经带给了他们无限恐惧的将士竟然像无力反抗的羊羔,他们手中的兵器挥舞得十分无力。
那一场战争大胜,大漠的勇士们都杀红了眼,他们手起刀落就能带走一个大燕将士的性命,聂河跟聂稔也是一样,他们虽然难缠一点,可是禁不住他们一波接一波的进攻,拉起阿玛的箭百发百中,聂稔扑上去替聂河挡住了致命的那一箭。
那是大漠历史上永远会被人铭记的一天,勇士们想要砍下聂家父子的头颅,那会是最让人瞩目的战利品,但是迦婪若王子制止了,他说有句话叫“哀兵必胜”,他砍下了聂河的两只手,划花了聂稔的脸,带着勇士们回去了。
他们本来以为虔心供奉的神佛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可是大燕那边天降援兵,迦婪若王子并没有因此失望,他说按原计划做,之后的所有事情都如他所料,两只老虎都死了,西疆军内部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这才是神佛真正赐予大漠的机遇。
“王子殿下,”有个传信官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煎熬,在迦婪若话音落下之后徐便连忙开口,“我们国君也并不想这么做,但是国师几次占卜都是这样的结果,他甚至为了这次预测佛意的占卜吐出了血,国内的人们都闹起来了,他们不允许勇士们在血月之前继续东行。”
此话一出,其他的传信官也都不约而同地点头应道:“是是是,我们国君也是因此思量,若说一位国师占卜的结果可能不准确,那可是几位国师都这么占卜出来的。”
“对啊,”有位传信官笃信国师,他夸张地叫了起来,“我国的国师半年前就搬进了佛子堂,一直潜心修行,也正是这一次他突然察觉出不对,强行从佛子堂里破戒而出,占卜出这个结果就吐血昏迷了,我来的时候人还没醒呢!”
迦婪若睁开碧绿色的眼眸,淡淡瞥向说话的那位传信官,他看了一眼那传信官身上穿着的官服,在心里嗤笑一声,原来是疏勒国的国师,那些国师沆瀣一气,也就只有这些人会相信他们真有佛心了,他们私下交易的方式多种多样,真想传递消息,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
正当在场众位传信官心里都七上八下跳个不停,正准备多磨几轮的时候,迦婪若却放下了茶盏,阖上了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他站起身来,随意地拍了拍身上单薄的绸布,白色太纯,容易沾染污秽,他看了一眼垂在脚踝处的白布,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了一点血,现在已经隐隐发黑了。
“那就这样吧,”迦婪若从身上摸出来一把嵌着宝石的小刀,干脆果断地将那一小块布割断了,他把那块沾了血的布扔在了地上,“若真是国师们得到了佛祖的指示,血月之前行军会给勇士们带来不行,那等一等也无妨。”
众人都愣在原地,一时没想到迦婪若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虽然不知道楼兰国内到底有什么事情,但是看迦婪若平日所作所为,都能或多或少地猜到他恐怕与楼兰国师甚至是整个苯教不合。
迦婪若走到大堂中央,目不斜视地说道:“玉周城和安和城我们还没有完全吞没下去,之前我下令屠半座城,是为了镇压安和城强烈的反抗,但是大漠要想完全将这片土地占为己有,最好还是不要继续从这两座城池抢孩子了,大燕人好像特别在乎这一点,如果真的把他们激起来了,那将会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在场几人得到了迦婪若的让步,自然自己也得做出一些让步来,他们恭敬地对着迦婪若弯了弯腰,正色道:“是,那些孩子还没有运回国内,我们可以现在就把他们放了。”
“嗯,”迦婪若继续往堂外走,白皙的脚底再一次沾染上尘埃和血迹,他脚踝都冻得发青,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他略带嫌恶地说着,“放回去吧,燕人的孩子,怎么配送到佛前去。”
众人遥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最后都长出一口气来,他们这才惊觉,就这么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自己后背上都已经爬满了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