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巨响仍未停,李明溪站在城门内,身后是整装待发的大军,马匹焦躁地喷着响鼻,前蹄在地上踢踏着,甲胄在夜色下散发着冷冽的光,前排的骑兵手里握着西疆军特制的长刀,那是肃州所有工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那小将士听见整齐的马蹄声就迅速从城楼上撤下来了,刚刚有一颗火药球砸在他不远处,巨大的响声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他的脸被飞溅出的火蒺藜划出了一个大口子,血顺着伤口蜿蜒往下流,猩红的颜色盖住了半边脸颊,他匆忙站上前,还没站稳就高声报告道:“李校尉!西戎人从重型投石机下往前围了,但是兄弟们一直没有后退!长箭已经阻慢了他们!”
“好样的,”李明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大声赞赏了一句,他慢慢举起手臂,“兄弟们,跟我一起踏烂这群西戎蛮子的头!开城门!”
玄黑色的城门缓缓朝两侧大开,李明溪双腿狠夹马肚,马匹嘶鸣一声,朝着城门外跑去,大军秩序井然地从城门中奔出,上了战场之后自发地朝两侧散开,轰鸣声暂歇,西戎人的重型投石机正在冷却当中。
李明溪想的是正确的,佛母城虽大,但也只是一座城池,里面居住的百姓不多,但都是跟将士们朝夕相处如鱼水之情的亲人,城中每一条街道每一座瓦房,都会极大地限制西疆军的作战能力,他们本来就适合在旷野之中作战。
西戎人很明显也没想到一直龟缩在佛母城内的西疆军将士怎么就突然冲出来了,十六国联军里不乏当年被聂河带人狠狠揍过的兵,时隔十几年,长马刀和甲胄的样式陌生又熟悉,他们觉得鼻尖甚至浅浅萦绕着一股陈旧的血腥气。
但是西疆军这一次的打法好像跟遥远的以前又有所不同,他们以骑兵开道,高大的马匹载着强壮的人从远处疾驰而来,前面这一排人将后面的景象完全遮盖住了,但是光听着那震天响的怒吼声他们就能猜到西疆军的大军步兵跟在后面。
重型投石机已经重新上了弦片,裹着漆黑火药的石球被推上了放石台,守在两侧的西戎士兵几乎喊得要破了音,“放!”
五颗火球在前,空中像是被撕裂了,它们带着西戎人的期冀,狠狠地砸在了那一排正全速往前从的骑兵旁边,细细的铁链在这巨大的力道下破碎,里面包裹着的火蒺藜飞了出去,离火球近的战马带人沉默地歪斜着倒了下去,稍远一些的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
但是西疆军没有人停下,最前面的骑兵甚至越来越快了,正趁着火药攻击间隙全速往前推的西戎人都愣了愣,他们脚下的动作没有停,但是脑中已经飞速旋转起了别的念头。
火药是迦婪若王子坐稳楼兰政坛的倚仗——他们一开始只是在西戎各国内试验,十六个国家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心同意迦婪若的“东猎计划”,比如波斯,他们在跟锡蓝城的往来商贸中赚得盆满钵满,国主和贵族包括那些商户都不想打仗,在迦婪若提出攻打大燕时,波斯使者当庭说他是异想天开。
那个使者没能活着走出那个议事厅,他在转过身的一刹那就被迦婪若射死了,波斯因此成为了火药的试验对象,那些华美的罗绮和多彩的宝石都在火药的轰炸下化成了昂贵的灰飞,拥护老国主的贵族都被屠戮殆尽,新国主上台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东猎计划”。
消灭一个国家需要多久?
迦婪若给了那些沉默者最大的威慑,从楼兰犯边到波斯王都被破,一共只用了三天,楼兰甚至没有出动一兵一卒,只用了一台已经显得有些老旧的重型投石机。
这是武力上的绝对碾压。
这是人力不可阻挡的力量,血肉之躯也许扛得住长刀长枪,但是怎么能扛得住火药这样的东西呢?
换做大燕人,不应该也是一样吗?他们不会心生恐惧吗?
西戎人将领一开始还犹豫剩下的五颗火药球要不要过一会再放,但是西疆军的反应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他感觉到从背后射来一道带着冷意的目光,面上爬满冷汗,不再犹豫将手中旗帜一挥而下,大声道:“再放!”
西疆军配备的战马都是最好的,这是隆庆帝给西疆军的特批,后面沙匪剿尽,西境日子太平了,越安又做主兴起了商贸,大宛国的良马也成了市场上私下买卖的珍宝,西疆军里有专门为战马配种的师傅。
箭雨停了,西戎人也在挥刀前进,骑兵已经跑出了火药球的攻击范围,后面紧紧跟着的步兵在火药球落地爆炸的时候整齐地倒下了一批。
但是没有人停下。
迦婪若把目光收回来,微微眯眼看向喊声整天正全速往他们逼近的西疆军,过了半晌,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摸了摸额身下的难陀。
难陀的眼睛上被蒙上了一层圣洁的白纱布,它此刻站得十分安静,连耳朵都不动了。
“殿下为什么突然叹气啊,”阿傩抬起头来,他的瞳孔颜色很深,像是眼眶里镶嵌着两颗精巧的黑曜石,“我觉得有殿下改良的武器,我们的勇士不一定打不过大燕人啊,他们内部已经是被老鼠蛀空的奶酪了,殿下不是说对这场战役有十足的把握吗?”
迦婪若继续慢悠悠地拍动着身下的白象,他从白象褶皱的皮肤上感受到了轻微的颤抖,眼中露出几分讥讽的神色,他看向站在白象旁边的阿傩,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为我们叹息,我是为聂河感到可惜,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们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踏上大燕的土地了。”
“你说得对阿傩,西疆军内部已经是被老鼠蛀空的奶酪了,可是你看,他们还是这么勇猛,连迦希吉夜赐下的火药都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阿傩,我一开始也觉得这座城池以东的那个国度是一个无法吞下的庞然大物,它古老神秘富有,波斯王宫里那些华美的玉器,全都是从大燕那里获得的。”
“但是你看,”迦婪若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蛇鳞般细碎的光芒,那里面涌动着贪婪和畏惧,“那是我们的误解,我阅读过他们那边的史书,他们的王朝现在绵延两百多年了,大燕是个长寿的王朝,但它已经是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了,它生了病。”
“大燕那边有句老话,叫,趁你病要你命,这是属于我们的时机,‘东猎计划’只有一次。西疆军跟我们的联军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是由五个国家组成的,你看看,二十年的时间,聂河已经把这五个国家化成了一个国家,你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能想象出来,他们分属于三家完全不同甚至利益对等的势力吗?”
最前面的大燕骑兵已经和西戎骑兵战到了一起,兵器激烈地碰撞着,最前面的那一批是楼兰由迦婪若亲自训练出来的骑兵,他们的甲胄和兵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西疆军将士一靠近,很清晰地感觉到了不同。
李明溪脸上的疤狰狞地扭曲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在刀剑的碰撞间会很明显地晃了西戎人的眼,那是一双熟悉的眼睛,连眼中的杀意和冷漠都很相似,总会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坐在白象身上的人。
有个楼兰骑兵艰难地抵抗过一次李明溪长马刀的横劈,他从那双绿色的眼睛带给他的惊讶里回过神来,大燕人的眼睛不会是这种颜色的,难道他是当年那些卑贱的边民逃到佛母城之后生下来的杂种吗?
那个楼兰骑兵用西戎语鄙夷地大声骂了一句“小杂种”,没想到对面那个大燕人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楼兰骑兵一瞬间察觉到了危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明溪的长马刀已经再一次飞快地劈了过来,楼兰骑兵狼狈地格挡了一下,那长马刀却突然变化了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旁边滑了过来,像蜻蜓点水一样划过了他的颈侧。
他瞪大了双眼从马上坠落了下来,身上穿着的铠甲阻止他伸手去捂伤口,他只能最后朝马上的人投去一个怨毒的眼神。
李明溪没那个心思顾死人,他很快拍马躲过身后袭来的长刀,挥着手中兵器盲往后砍,刀锋正劈上厚实的铠甲,摩擦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李明溪心下一沉,西戎人身上穿着的铠甲应该也改良了。
西疆军将士已经越奔越近,有几束裹着火油的箭甚至射到了重型投石机旁边,西戎人手忙脚乱地将火灭了,那个西戎将领快步奔到迦婪若身边,气喘吁吁地请求道:“王,王子殿下,燕人放冷箭,他们想毁掉迦希吉夜赐给我们的火药,我们,我们要不要先把重型投石机藏回去。”
迦婪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西戎将领,他不说话,就在那个西戎将领几乎要跪下来求饶的时候,迦婪若终于慈悲地对他哼了一声,“起来吧,我觉得你说得对,赵家人已经被肃州拔掉了,我们没有同等矿石,把重型投石机推回去吧。”
那西戎将领忙不迭低着头退开了,迦婪若看着象兵被人鞭笞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的难陀抖动得更厉害了,他伸出手抚摸着难陀蒲扇似的耳朵,轻声哼唱起楼兰古老的童谣。
见两军将士胶着地战在一起,迦婪若嘴边扬起一个狡黠得意的笑,白象另一侧身体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布袋,他从小布袋里拿出来一个形状奇特长得特别像夜壶的信号烟花来,往天上一放。
天空中陡然亮起一道火红色的烟花,没有了在空中呼啸而过的火球,这道烟花便格外耀眼,它巨大得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空,足以让这一刻还清醒的所有人都看见。
李明溪不知道为何心里骤然凉了一下,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下意识往佛母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城墙上仍然人影幢幢。
想到混在人群中的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和在帅帐前对峙的两个世家,李明溪忍不住焦心地捏了捏手中的兵器,他的两只手掌都在往外冒汗,长马刀刀柄处裹了一层粗麻布,但是李明溪还是觉得滑腻腻的,感觉都要抓握不住了。
佛母城的城门在他们尽数出城之后就已经关了起来,李明溪手上动作不停,艰难地劈砍着不知何时围在他身边的一帮楼兰骑兵,他们身披重甲,将要害都牢牢包裹住了,李明溪一时找不到破绽,只能跟他们周旋着,但他还是不受控地分出去了一丝念头,迦婪若必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放这一道烟花。
那烟花到底是什么信号?又是给谁看的?是给城里的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内奸,还是……
没等李明溪再分神细想,不一时,佛母城的西北角就突然响起了一道嘹亮的号角声,正在英勇作战的西疆军将士很明显地都愣了愣,有西疆军骑兵破开了那群合围李明溪的楼兰骑兵,李明溪狼狈地从六人中间跳出来,他分神往号角响起的方向望去,那片仍然黑黢黢的,好像空无一物。
不,不是,是他看错了。
西疆军将士骇然发现,从佛母城西北方突然杀出来一批身穿玄黑铁甲的无名将士,他们没有旗帜,但是很明显是为了杀他们来的。
李明溪心里不祥的预感成了真,他咬牙砍杀了想要偷袭他的一个西戎士兵,嘴里骂出来一连串粗话。
是那群丰城的亡命之徒!
他们之前去探倒篮沟时的猜测成了真,丰城现在的确已经是楼兰人的地盘了,迦婪若在阴差阳错下得到了东周王留下来的残卷,并且凭借自己的天赋成功把火药复刻出来了,虽然火药纯度不够,还需要大量的硝石矿才能提炼出来那么一点,但是赵家人供给他们的硝石矿不少。
灭掉一个国家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