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贺忠义见他们两个顿在原地不曾挪步一时有些心浮气躁,“你们还想留在我这山寨蹭一顿中午饭吗?”
聂卿跟秦舫对视一眼,不再多说,转过身就准备离开,他们走到忠义堂外,聂卿却突然仰头看了一眼高悬的匾额,“忠义”二字烫了金,正迎上扬过来的日光,在晴空下闪闪发亮,匾额应该做了有些年月了,边缘淋雨的部分已经爬了一些青翠的苔花。
“贺头领,”聂卿突然站定,她没有回头,拿挺直的背影询问贺忠义,“若是你这些年热血未凉,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蝎子和狼群都已经磨好了螯牙,他们能想方设法跨过大燕做交易,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呢?”
秦舫眼底带着骄傲,等她把话说完,他微微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之前守在忠义堂外的兄弟们听到聂卿的话,面带些许为难之色看着还站在堂内的人,贺忠义眼神有些恍惚,之前那个粗声粗气喊着要进来帮忙的汉子大着胆子对贺忠义喊了一声:“大哥,咱们,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贺忠义一手握拳,他的目光移到陪着自己许多年的兵器上面,三颗金环上鎏的一层金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它们紧贴着冰冷的刀身,似乎在无声地说些什么。
聂卿和秦舫被人引着走到了山门前,过来还兵器的是那个年纪看上去不怎么大的少年,他把那包银子挂在脖子上,左右两只手上分别拿着聂卿和秦舫的兵器,他先是把兵器还给了二人,聂卿看着他十分不舍地把脖子上的银子包裹取了下来,跟他们有商有量地说道:“银子可不可以不还?”
那少年身形单薄,看样子应该还是刚刚从操练中跑出来,他上半身打着赤膊,脖颈上还淌着汗,整个人热腾腾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芒,秦舫和聂卿都被他这句话逗得忍俊不禁,那少年拿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非常认真地说道:“我刚刚听水牛他们说,你们两个是大官儿,那你们两个应该也不缺银子吧,那能不能不还啊,我们寨子里都三个月没吃肉了。”
最后一句话幽怨之意溢于言表,聂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舫想着这一包银子太重也太显眼了,于是淡笑着说道:“那可不可以还一点给我们,因为我们赶路住店吃饭也要花银子。”
那少年眼睛陡然一亮,很明显是没想到真能商量成功,他高高兴兴地接连点头,“行行行,我来抽我来抽。”
聂卿看见他直接略过了那一沓银票,扣扣巴巴地在一堆银锭里挑挑拣拣的,半晌才挑了一块最小的给他们,“呐,给你们,应该,应该够了吧?”
“嗯——”秦舫接过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两下,然后摇了摇头,“不够,你估计得抽一张银票给我们才行,你应该知道我们要去最远的地方,去最北边,现在还很有一段路呢,我们没有马,你难道指望我们两条腿走过去?”
少年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沮丧,但他很快就把那包银子都递了过去,“还是打北蛮子比较重要,你们还是都拿着吧,尽快赶路,翻过山在镇子上找一个叫郭钟馗的马贩子,他有一双鬼眼,挑的马都是最好的,你到时候就报我们山头的名号,他不会给你使绊子的!”
这少年的喜怒全都呈现在脸上,刚刚还难过,聂卿却又从他那尾语里听出了刻意压抑但还是没压住的自豪感,她跟秦舫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既然机缘巧合让他们撞上了固牢山里的秘密,那不管怎样都得努力把这支训练有方的人马带出去,眼下大敌当前,朝中又正值多事之秋,西境佛母城已经丢了,北境的防线不能再被北蛮人破开了。
情况特殊,大燕两百多年来都没遇到过这样的动荡,外忧内患,力不从心啊。
而且看他们的样子,分明也是一直在暗中操练,贺忠义没有造反之心,要是有,秦舫不可能在自报家门之后能这么安然无恙地被客客气气送出山门,这小少年也说了是北蛮子,留下来劝服贺忠义,是两全之策。
聂卿拿过包裹,从里面抽出来两张影票和两个五十两的大银锭,把剩下的推到了少年的怀里,她把银锭抛到秦舫手里,银票则对折两下塞进了怀中,尔后问道:“固牢山野峻非常没有行人可供你们劫道我能理解,但是我之前路过山下的镇子,看到有人在卖老虎皮野猪肉,按理说,你们应该不会缺肉吃才对啊。”
“嗐,”小少年摆了摆手,荞麦色的脸庞上浮起两朵红晕,他颇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们夫人定的主义。我们夫人心善,她说每到冬日正是山林中百兽育子的时候,我们要是杀了大的,那小的也得饿死冻死,久而久之,山上就没有野兽可以供人打猎了,因此一入冬兄弟们就收了家伙事,巡山的时候都得静悄悄的。”
这话颇有些超出世人所知了,聂卿心中对这少年口中的夫人生出了一些景仰之情,秦舫赞许道:“夫人有大智慧,这话说得对,竭泽而渔不可取。”
两人耳力强劲,很快听见了从不远处传过来的急促脚步声,二人不约而同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暗道赌对了。
他们进山的时候是被蒙着眼的,山下也没传什么固牢山山匪的消息,除了影阁送过来的消息可能有误意外,再有便是贺忠义将这山寨藏的很好。
“你们还没走啊,”来人额头上生着细汗,他微微喘着粗气,应该是从忠义堂那边一路赶过来的,他朝二人行了个礼,“之前二位说的事情,我们当家的,想请你们过去详谈。”
两人微微低头回了一礼,异口同声说道:“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秦舫把手里那两锭银子又抛回了那少年手里,笑着说道:“就不知道你脚程快不快了,去买肉吧,你现在就去,说不定能被你们老大夸声机灵,落下点碎银子做私房钱。”
那少年喜上眉梢,喜滋滋地把两锭银子收回了怀里,忙不迭点头道:“是,我现在就去!”
三人再次行路过演武场,聂卿眼尖见着一个身穿粉蓝色百花褶裙的女子从远处施施然走过来,头上戴着的步摇却几乎都没动,瞧着气质卓越,聂卿在心里感叹,聂河有段时间觉得她无法无天搅得府里府外都不得安生,比聂稔叛逆的时候还要叛逆,想着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厚着脸皮去跟隆庆帝讨了宫里的教养嬷嬷来教她利益。
那老婆子一脸尖酸,特别喜欢动不动就拿针扎人,她老是提着那双吊梢眼跟聂卿繁复强调,仪态,仪态!
这位夫人这般做的,应该就是仪态了,行动间步摇轻晃,如弱柳扶风。
领路的这人见到女子过来一时有些意外,他对着女子弯下了腰,恭敬地问道:“今天太阳大风大,夫人怎么不带把伞就出来了,撷泥呢?怎么没跟着?”
这女子正是贺忠义的夫人,闺名换做慕容云绣,是先朝慕容太傅的独女。
“我也是瞧着今天日头好,”慕容云绣拿帕子掩着嘴唇轻轻地笑了一声,“想出来晒晒太阳,人老是闷在屋里,都要闷坏了,撷泥那丫头昨夜想是又偷偷点灯看话本了,我去瞧她时,还在睡呢,就不忍心叫醒她。”
领路人脸上顿时飘起两朵巨大的红晕,慕容云绣见他这样立刻明白了什么,雪白的脸颊上也红通通的,她看着跟在领路人身后的聂卿和秦舫二人,连忙说道:“这两位是,客人吗?”
领路人脸上的红晕褪了一些,正色道:“是,是当家的客人,我是领着他们去见当家的。”
慕容云绣眼中的笑意淡了一些,她“哦”了一声,说道:“那就别耽搁了,我在外面走一会儿就回去。”
聂卿和秦舫都给慕容云绣见了礼,心下心思各异,三人告别慕容云绣之后很快就走到了忠义堂前。
忠义堂内,贺忠义孤身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轻轻地弹打着金环大刀的刀身,弹击声清脆如旭日东升时雄鸡啼叫,领路人到了堂外就自动离开了,聂卿跟秦舫站在外面听了一会,才从那一次次孤寂的弹击中听出来《将军令》的调子。
“来了就别站在外面了,”贺忠义一曲弹完,将刀立了起来放在身旁,“进来说吧,太子殿下和聂大帅。”
聂卿和秦舫闻言也不推脱,掀开袍子往里面走去,贺忠义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聂卿,道:“你应该不长这样吧,聂河长得不好看,但也不丑,你娘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边西第一美人,人长得跟她的长鞭舞得一样漂亮。”
聂卿淡淡一笑,伸手把脸上戴着的面具揭了下来。
贺忠义看完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嗯”得秦舫的脸色都冷淡了些。
“你看我做什么,”贺忠义的感觉敏锐惊人,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来回回移动着,半晌问道,“你们这唱得什么戏,《娇臣记》?皇帝老儿知道你们两的事吗?”
“贺头领!”秦舫彻底冷了脸色,“我们来之前遇到了尊夫人,你要是需要的话孤可以让人特意照着你的口味写,你想看什么就写什么?但你既然找我们回来是有正经事相商,就休要拿这些东西来调笑孤!”
贺忠义闻言,脸色也一下子冷下下来,忠义堂内的氛围再次紧迫逼人起来,他冷哼一声:“你提我夫人,是想暗示我什么?”
“孤不屑于拿人家眷说嘴,更不会拿人家眷做要挟,贺头领多虑了!”秦舫眼中满是赤裸裸的鄙视,“只是孤好奇,尊夫人知道贺头领的这个怪癖吗?”
“行了!”眼见着这两个人又要掐起来了,聂卿连忙出言打断,“贺头领,我与殿下之间不需要人再来牵红线了,你让人把我们从山门之前叫回来,应该不是特意为了再跟我们吵一架或是打一场吧。”
“我之前说的话,不知道贺头领考虑得怎么样了,”聂卿正色道,“北蛮人来势汹汹,新狼王赫澜不同于当年老狼王身前的那些儿子,他们没有一个人收起了格满部落,赫澜做到了,贺头领现在不出兵,难道还要等着北蛮人再一次踏破陇江关,引我大燕北境再一次生灵涂炭的时候再出兵吗?”
见贺忠义不说话,聂卿轻轻叹了一口气,“佛母城陷落的消息贺头领应该知道了,现在西疆军退守锡蓝城,大半个肃州已经落于敌手了,现在是迦婪若突染恶疾无法领兵,我们打胜了一战我才敢趁着这个机会北上,他们手上有火药,单论守城,我们根本守不住。”
“贺头领,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其实到现在都不相信我阿爷阿兄已经战死了,可是事实就是如此,甚至比我知道的还要残酷,我也想冲进荣相府把那群祸乱朝纲的人干脆一气都杀了干净,反正将军府孑然一身,但我不能这么做,我知道拿我的例子来劝人很卑鄙,但我还是希望贺头领能真心考虑我的建议,早日带兵北上同沈大帅会合,北疆军缺帅,也却将,若将北疆军将士的性命都交给刘千山那样的货色,贺头领能安心吗?”
满堂一片寂静,秦舫也收敛了脸上的怒容,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太子令拿了出来,上前放到了贺忠义面前,“我可以以大燕储君的身份向四方神明发誓,我与荣氏奸人势不两立,若我这个太子能长久地坐下去,我一定会为贺家平反!还冤屈之人一个公道!”
贺忠义看着太子令,良久低沉地笑出了声,他把太子令推了回去,“那就请太子殿下同聂帅,在我这山寨多等几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