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省城的普快列车。
周道靠在硬坐上打盹。
车窗外风光一闪而过,周道却浑然不觉。
再一次接到电话,电话的那头换了人,通知他次日到省报一趟。
这原本是件好事,但他从对方的语气里似乎听出有一丝弦外之音。周道问了稿子的事,对方说他是省报宛都记者站的,对稿件的情况不了解。
各种可能都想了,结果想多了,反而睡不着觉。
所以一坐上火车,就打起了瞌睡。
这是1988年,因为外出务工机会不多,火车上还相对冷清。
再过四年,千军万马下广东的时候,想在火车上占个坐,就非常困难了。
火车颠簸了一下,大约是到了宛都站,列车员开始广播。有人下车,有人上车。
周道被晃醒,发现对面座位上刚刚坐了一位年轻人,看样子学生打扮,眼睛不大,但长得挺精神,提着大包小包,把大包放货架上,小包抱怀里。
周道向年轻人点点头,对方回应,并咧嘴笑了笑,表情很温暖。
不多时,列车开动,年轻人掏出一本书认真读起来。周道瞥了一眼,《猪病防治》,看来这又是一个有志青年。
从宛都到省城不过三四个小时,周道有些困,又眯上眼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来个急刹车,然后缓缓行驶,停下。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到站了。”
周道睁开眼,有志青年朝他温暖的一笑,背上自己的背包,率先下了车。
周道恍惚觉得,这人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抬眼看了看,已不见了踪影。
这年头能穿梭宛都和省城的,都有可能是未来非富即贵的人。
周道笑笑。终于休息好了,精神了。
找站牌,等车。
这个年代省城还保留着有轨电车,这东西在后世是稀罕玩意,周道坐上车,感觉着车身的移动,看着窗外闹吵的人流,自行车铃声聒噪的震响,占道经营的小吃车主大声吆喝,豆腐脑、油条飘荡的香味,周道感觉自己饿了。
省城到底是省城,流动摊点已相当热火。
这年头还没有城管这个职业,所以摊主们也不用担心城管,但这并不代表生活在伊甸园,流动工商人员就是当年的“城管”,如果你阻碍交通,或者没有交纳工商管理费,工商人员照样可以收了你的摊子。
小摊点可以不用粮票,一毛钱的豆腐脑,两毛钱两根油条,周道美美的填饱了肚子,用手绢抹一把油嘴,叠好,装兜里。然后向屋顶竖着《中夏日报》有机玻璃字的那栋灰色大楼走去。
掏出从周来生那里开来的“介绍信”,看门的大爷看了看介绍信,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找编辑部?”
“是的,大爷。”周道的嘴巴很甜。
原以为老头会为难他,然而老头很和善,“往前走右转上三楼。”
周道道一声谢,沿着指引走过去。
大爷咕哝道:“这么帅气的小伙子,咋也不像农村的。”
又听大爷阻止另一拨人;“你们也要去编辑部?预约了吗?没有预约不能进去,老师们忙得很!”
很不耐烦。
省报门口虽说不像行政机关一样门口站着两个笔挺的绿军装握枪战士,但看门的大爷对于基层通讯员来说,其心理威慑作用不亚于持枪战士。
被挡在门外的人望着周道的背影,低声交谈:
“刚刚进去的那人来头不小,一定是有背景的。”
“我看也像,不然老大爷不会对他那么客气。”
……
中夏日报编辑部。
会议室。
秘书小姐姐把周道指引到会议桌旁边,沏上茶水,微微的向周道点点头,“周同志请稍等,我们杨主任马上就过来。”
笑容清甜。
周道点头致意,道声“谢谢!”
不愧是省城,连秘书小姐姐身材都这么好。这个时代女孩子早脱下单调的类中山装,秘书小姐姐着装新潮但不失庄重,又恰到好处的衬出她火热的身材。
秘书小姐姐向他职业的笑笑,然后关了门出去了。留下周道一边品着茶,一边打量着会议室的陈设。
茶是雨前毛尖,入口清香滑润,看来对自己的招待还不错,普通通讯员不一定能享受到这个待遇。
会议室布置简单朴实,除了靠墙的一排陈列柜外,正对陈列柜的墙面贴着一排新魏碑美术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紧挨柜旁放着一排报夹,除了四大报之外,其中有一个报夹专门陈列中夏日报,周道翻了翻,翻到了前天的报纸,这一期报头套红,头条黑体大字“我省今天粮食产量喜获大丰收”。
在头条下方,用花边线围着一篇通讯。
标题:《买茓记》。
作者:周道。
结尾还有一行小字,“中夏杯第一届新闻大奖赛参赛作品”。
大致浏览了一下,是本尊所作。
这说明,宛都记者站通知自己来省城时,那人应当是看到过这篇文章的。
周道面色凝重起来,他把报夹放回原位,重新坐到会议桌前,盘算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大约半小时,一位戴眼睛的人开了门走了进来,从外表气质判断,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要接见他的人。
周道点点头,欠了下身。
进来的正是中夏日报编辑部主任杨阳。
见周道向自己致意,杨阳略感意外,因为刚刚他去大门口接了另一位通讯员,也就是另一个《买茓记》的作者。那位作者行为拘谨,在太阳的曝晒下被大爷挡在大门外。
而眼前的周道,看起来不慌不忙,处理事情有礼有节,似乎胸有成竹。
同为宛都地区的青年农民,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你就是周道吧。”杨阳放下茶杯,凝神看着周道。
“杨主任好,我是周道。很高兴能见到您,我们通过电话的。”周道语气平和。
杨阳:“??”
这话不是该我说的吗?
眼前的年轻人与刚刚见过的那位天壤之别,一个木讷腼腆,一个油嘴滑舌。杨阳是军旅出身,曾做过三年政治思想工作,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年轻士兵。根据经验,后者看似回答流利,可能问题嫌疑更大。
“周道同志,你认识一个叫谭成的通讯员吗?”
谭成?周道内心一紧,《买茓记》的原作者,难道这次穿帮了?
不对,如果真有问题,报纸上就会立即发布纠错声明,他可能就不会安生的坐在这里了。
他很快冷静下来。
“杨主任,我今年刚刚高中毕业,没有参加过县里的通讯员学习班学习,所以除我自己之外,一个通讯员都不认识。”
杨阳点点头,这个回答和刚刚谭成回答的一样。
当然,虽然两个人都说互不认识,但为何两个人所写的通讯近似度非常高?
杨阳发动编辑部的同事查阅十年内几乎所有的公开报纸、杂志,均没有看到有发表过《买茓记》这篇通讯,这说明这两个人都不是通过公开出版物抄袭,甚至连借鉴的可能都没有。
“周道同学,你能介绍一下为什么会写这篇通讯吗?”
既然对方没有展示证据,说明事件还没有那么糟,周道笑道:“我记得杨主任在电话里已问过这个问题,要不要我再重复说一遍?”
看似语气平和,实则柔中带刚。
杨阳摘下眼睛,哈了口气,用眼镜布擦了擦镜片,眼光冷冷的注视着杨阳。
周道没有近视过,但他知道有视力障碍的人,离开了眼镜,可能目光仅仅是代表了一种态度。
杨阳阅人无数,他戴上眼镜,收敛了目光,淡淡道:“嗯,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我感兴趣的是,周道同学用如此娴熟的笔法写出这篇出色的通讯,你一定对新闻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