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吕辞夹了些菜到碗里就抱着去院子了。
临走给李宓叮嘱,“我爹说什么你都别听,他今天病了!”
李宓笑嘻嘻的应了。
等闺女走远,老吕就凑得离李宓更近了些,看着那张比闺女略差些但也算英挺的脸,心中感慨颇深,这张脸,可真像当年那位道姑朋友啊。
当年自己初上青城山,一见那位道姑便惊为天人,那张风华绝丽的面孔,过去二十年他也不曾忘掉。
后来得知道姑乃是青城山主温等闲的嫡女,早已嫁做人妇,夫君是名普普通通的青城山砍柴人,算不得门当户对,但终归两情相悦,老山主咬咬牙也就认了。
直到某一天,已病入膏肓的太祖皇帝梦中梦见青城山上有白龙飞过,梦醒后认定这是老天给自己的提示,便马不停蹄御驾赶往青城山祭拜,山上遇见了已身怀六甲的道姑,竟要将其纳入汴京皇宫。
已经可以做老皇帝孙女辈的道姑受惊不小,好在陪同前往的群臣拼死谏言,讲了几十遍纲常理法才没让这荒唐事发生。
但老皇帝回汴京后,仍是对道姑念念不忘,下旨命青城山主待道姑诞下孩子便携女面圣。
道姑十月怀胎生下一对龙凤胎后,交与夫君,不想沦为那赵国老皇帝的胯下玩物,便纵身一跃从四五百丈高的老君山跳崖自尽。
人命一出,在江湖与庙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民间无数文人墨客笔墨声讨,然而都被朝廷镇压下去。再后来老皇帝派兵上山兴师问罪,老青城山主先是将女婿跟外孙送出青城山,随后率弟子二十二人与禁军厮杀,老山主一剑杀退八百大赵铁骑,力战而亡,与之同去的众弟子一同赴死,杀至剑折血枯。
惟有那一年,琅琊榜武评多了个榜十一——青城山主温等闲。
榜评言:汝知天必怒,若人犯之威之。然汝知人亦怒乎?天亦颤乎?
天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今有青城山主温常以布衣之怒击于天上,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汝等皆当识此名。
想到这里,吕老不禁有些扼腕叹息起来。
约莫是闻到一股汗渍发馊的气味,李宓端着饭碗的动作慢下来,问道:“你干嘛要靠我这么近啊?”
吕老笑眯眯说:“小子,我家闺女不仅长得仙资佚貌,厨艺更是一绝,如此贤良淑德的姑娘你打着灯笼都没地儿找去啊,要不要考虑一下?”
李宓鼓着腮帮敷衍,“婚姻大事,容我考虑考虑……”
吕老当即眼皮一瞪,离李宓更近了些,脸上表情严肃,“小子,你说实话,是不是嫌咱小家小户,配不上你这公子哥?”
李宓哑口无言,“不是这样的啊……”
吕老神神道:“小子,老夫跟你说,咱年轻那会儿也是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就凭那时候的名气,咱家闺女配你是绰绰有余。”
李宓半开玩笑道:“叱咤江湖?叱咤到什么程度?”
老吕认认真真回忆了下,脸上带着十足的红光,开口说:“大概能去拼一下琅琊榜武评第一吧。”
“哈哈哈,”李宓搁下饭碗,捂着嘴,差点把饭笑喷出来,“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去汴京城杀了那阉人为民除害,反倒窝在乡下结个草庐当赤脚郎中了?”
老吕搓了搓手,皱纹蔓成老树皮似的脸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晚上,吕辞睡老吕那张铺了茅草后加层垫子的土炕,老吕随意打了个地铺。
李宓躺在吕辞铺满少女体香的玲珑小床上,伸展了下身子,两脚就已蹬到床杆,睡得是十分不舒服。
这小床摸着手艺挺精巧,是老吕专门为宝贝闺女从山上砍来的梧桐木,就是太小,还有些硌得慌,李宓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渐渐地,李宓双耳适应了夜里的静谧,蓦地,有奇怪的动静从屋外传过来。
李宓心生警惕,穿好衣裳轻轻翻下床。
虽然他目盲,并且腰窝的重伤还未痊愈,但李宓自信在碧蹄馆这种地方,收拾个把蟊贼还是绰绰有余。
碧蹄馆这个地方,算不得什么大集镇,却也是由大凉关入关前往一百里外的骊靬城必经之路。
在前秦时期,与关外游牧民族及西域几个小国签订条约,大秦对他们定期开放通商,互通有无。携带大量财物经大凉关去骊靬交易的异族商队路过碧蹄馆都会停下来歇歇脚,也使得碧蹄馆曾经繁盛一时。
碧蹄馆由雏形至鼎盛再到衰败,前后经历了不到一百年时间,百年积淀保留下来的房屋造型古朴至极,青砖白墙,窗棂镂空,许多人家屋檐下垂落的一串串爬山虎在风中绰约。
乍看之下,与江南道喜好在烟雨中举着把油纸伞走出小巷的女子流苏相像,谈不上风情旖旎,却有着自己的古镇情怀。
随着碧蹄馆的衰落,这里百姓愈发稀少,不少从其他州县流窜来的难民乞丐多起来,好在他们并不是那杀人越货的响马之辈,来到此地极有规矩,要饭的要饭,打工的打工,并没出过鸡鸣狗盗之事。
一个衣裳比老吕还要破烂三分的黑脸乞丐蹲在灶房门口,手中抱着只小瓷碗,碗里是吕辞今晚留的剩菜。
连李宓都对吕辞厨艺赞不绝口,乞丐更是大快朵颐,只差没把手指头给吃进去。
乞丐撑着肚子扶门起来时舒服地打了饱嗝,忽见眼前掠过一道黑影,李宓抄起顶门的木棍砸了过来。
想象中棍棒炒肉的声音并没有出现,只见抱碗的乞丐微微一笑,伸出枯木一样的手臂,只用了两根手指便夹住木棍,笑说:“你就是吕老头救回来的后生?”
李宓懒得跟他废话,后撤一步,准备再一棍砸过去,奇怪的是他居然未能将木棍抽回来。
只见乞丐云淡风轻的用两指随意夹住木棍,也未怎么用力,李宓后撤的那只脚怎么也落不了地了。
要知道李宓连秦观潮全力以赴的六十斤大戟都敢硬捍,而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瘦乞丐随意便钳制住他,其膂力是什么层次?
李宓也有些疑惑,眼前这贼力气还不小?
他不信邪,提了口气,轻呵一声,换了左手持棍,全身力气都压在握棍的左臂上,终于带动着双指夹棍的乞丐往前踉跄一步。
乞丐微微咦了一声,竟觉得有些神奇,又加重了几分力道,这次李宓是怎么也拉不动棍子了。
咔嚓一声,李宓额头的汗都冒出来,没有拉得动对方,却把脚掌借力的门槛给踏断了。
李宓有些恼了,果断放弃手中木棍,闭眼摸向乞丐的方位,两臂环住乞丐的身子竟是要抱着把他扔出去。
乞丐脚下八风不动,将左手的瓷碗随意一掷,竟轻飘飘落在灶台上,随后乞丐抓着李宓两条手臂轻轻一带,就将他掼倒在地,轻笑道:“小子,留着力气安心养伤不好吗?”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乞丐把灶房的门槛简单修理了下,走进院子,看到李宓坐在磨盘上,赌气似的背着身。
乞丐坐过去,右腿随意交叠在左腿上,看见身边小子黑发垂额,月光下露着白净的下巴。
“怎么,小子技不如人还来气了?”乞丐的话在满院寂静中十分清晰。
李宓吸吸鼻子,皱着眉认真地转头‘看’乞丐,“你真是叫花子?”
乞丐轻轻一笑,双臂一展道:“我这一身破衣烂衫的都不算叫花子,那天下可还有叫花子容身之处。”
李宓迟疑,咬了牙,半晌,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那你一定是丐帮的。”
乞丐啼笑皆非,“这你倒是猜对了,老夫还真是丐帮的。”
李宓这才稍稍有些释然,“你刚才使得是丐帮什么功夫,简直比神通还神了,就你露得那几手,搁市井还不得搏个满堂喝彩。”
乞丐说:“算不得功夫,只能说手熟尔。”
李宓朝隔壁院子的方向指了指,“你从那边来的?”
乞丐嗯了声:“吕辞小丫头每晚都会留些剩饭,我胃口大,在外面讨得不够吃,就来这院子里吃宵夜。”
李宓嘀咕说:“哪里是剩饭剩菜,我分明记得是刚一做好就给你盛出来的。”
乞丐耳力极好,听得清楚,笑道:“老夫跟吕辞小丫头交情其实不错的。”
李宓说:“丐帮这些年混得有些差劲啊,连你这么厉害的叫花子都得亲自出来讨饭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很久很久的时候,大约是一千多年前的岁朝,有了丐帮。
酒肆兴罢分块,自此狂歌作别离,颠落东西南北风尘客,靡留青史风月名。
从岁朝初建至秦朝鼎盛,到如今赵朝黄枭做了帮主,遵循帮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处处与阉人叫大板,致使丐帮遭受沉痛打压。
丐帮两老、丐帮八碗、丐帮十八乞、丐帮各城舵主均上了皇城司的暗杀名单。
丐帮积势千年,门下弟子无数,有犬、棍、掌、乞、唱、说、拜、取八门,又称八碗。
坐在李宓身旁这位乞丐入的是取字门,江湖人笑称丐帮取字一门,全靠坑偷闷骗,但他却将取字门绝学练到令江湖闻之变色。
乞丐听着李宓的话,脸色有些冷下来,但是语气却带了认真,“魏阉害我丐帮今日如丧家之犬,来日我丐帮必向其一桩桩一件件讨回的。”
李宓说:“如果魏安直接把丐帮灭干净了呢?”
“不会的,将来的事没人能知道,但至少有我在的一天,便不会让丐帮人都死绝,哪怕最后战斗至仅剩一人,一人也可为丐帮正名。”
李宓想了想,平静地笑了。
“真是怕了你们丐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