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喝声中,三骑沿着城墙飞驰而来,分别是大将军裴庆之、李宓、裴东来,所到之处,将士纷纷拄枪立刀,在一阵金铁交鸣声中,将一排排刀子般的目光掷向来者。
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跪地,沉声道:“水军步卒温瑞安,恭迎大将军!”
“校尉蔡青,恭迎大将军!”
“水军先锋陈成功,恭迎大将军……”
三人沿着城关一路骑行,上升、下降、再上升、再下降。
战马铁蹄在城关一块块藏青色的砖石踩踏而过时,竟发出一串隐约的火星。
巡完城关后,裴庆之回本部处置军务,义子裴东来则护送李宓返回襄樊城。
……
李宓推房门进去,屋子里那位丹青道袍的年轻道人便迅速藏起来什么,背着手转身,不知所措地看着提督大人。
他翻了翻白眼,过去拍了道人脑袋一下,“曹卿相,皇妃马上要回京城了,你不去送送?”
嘴角仍留有糖渍的年轻道人用力摇头,“小道与皇妃只不过萍水相逢,哪够资格去送一程。”
李宓恨铁不成钢的提腿蹬他一脚,在武当好歹也是与掌教魏伯阳同辈的年轻道人没躲开,挨了一脚后又小心翼翼拿起裴庆之派人送来的糖糕,低眉顺眼谄笑,“大人,我还能吃糖糕不?”
李宓手臂一挥,“吃吃吃,吃坏了你的牙看你还笑得出来,武当怎么就派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下山,一点仙人风骨都没有。”
他沉着脸出门去,候在门外的两名死士婢女见主子脸色不佳,互相看了一眼,轻声问道:“督主,这几盒桂花酥还送不送曹道长了?”
李宓平复心中说不清烂泥扶不上墙还是恨这道士不识抬举的怨怒,重新展颜笑道:“你们两个给姓曹的送到房里去,看着他吃,吃不完不许他出门。”
说完,丫鬟使劲憋着笑往曹卿相房里去了,各自手里提着的两盒桂花酥,与先前那盒糖糕一样,被尽数送去了曹卿相那里,让这馋嘴道士过了把嘴瘾。
李宓与尤若黎两人骑马在襄樊城外停下,身后几十骑从控鹤府精挑细选出来的精悍骑士,尤若黎头发绾了个结鬟式发髻,朝李宓嫣然一笑,“就送到这里吧。”
李宓道:“京城那边都已经安顿好了,控鹤府为你寻了处隐秘安静的宅子,官家已经念你许久了。”
尤若黎漫不经心嗯了声,扬起马鞭,俊美白马脖间红铃儿响,马蹄一步步往前踏出去,身后几十骑整齐划一的向前跟随。
马蹄敲泥板,铜铃撞铠甲,皆是哗啦啦作响。
李宓望着红衣离开的身影,喃喃说了一句,“尤若黎,在京城千万小心。”
尤若黎头也不回,笑着抬了抬手,“你看,有几十个人保护呢。”
李宓偏执又添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替那牛鼻子道士说得,我才懒得管你死活呢。”
他抓起缰绳,骑马回城,一眼瞥见城门楼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衣身影,嘴角勾了勾,问道:“臭道士,点心都吃光了?”
年轻道人躲入城墙以后,悄悄擦了把眼睛,笑着答道:“提督大人让小道吃完,小道怎敢不从。”
李宓笑着骂了一句,“尤若黎真是瞎了眼,分明是个馋嘴道士,哪里有仙人谪尘。”
说罢,马蹄声渐远。
被武当弟子尊为小师叔、被白马寺天龙禅师誉为‘全真中兴’的扛鼎之人、又被李宓取笑是馋嘴道士的青袍曹卿相从城头跃下,在武当不曾显山露水的道士宛若一叶浮萍,轻飘飘落在数丈高墙下,望向远方。
……
汴梁,宫城。
按照宫中规定,皇城诸门一到天黑必须关闭,日出之前不得擅开,而出入宫多要经由内东门,勾当东内门掌宫禁人、物出入,对宦官来说,是极重要的职位。
寻常人要想夜开宫门,需要持有墨敕鱼符,由持符人写下时间、详细事由、需要开启的城门、人数以及身份,送至中书门下。
自监门大将军以下守门的相关人员阅后报官家御批,才能请掌管城门钥匙的宦官届时前来,燃炬火仔细验明鱼符确保无误后才能将门打开。
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轻者流放、重者处死。
宦官这个世人眼中云遮雾绕的下贱行当,却有着比常人更多的规矩与讲究,曾经有名得天后隆恩宠悌的司礼监大太监,因为擅开宫门,被一位白发太监命人廷杖打死。
对于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天后也只是一笑置之,以‘魏公亦为寡人计’堵上了悠悠众口。
这位以铁血手腕整治后宫的白发太监,卧薪尝胆数年做到内臣极致的,便是人称貂寺大太监的魏安。
出廊下家后,再往西过皇仪门,经垂拱门入内宫,经过垂拱殿与福宁殿,魏安抵达小皇帝所居的乾宁殿。
不知何时,宫殿角落的阴影里悄无声息走出一位身着大红色锦袍的佩刀管事,面容枯槁,仿佛一阵风就会将骨头吹散掉。
但此刻他疾行步伐沉稳,呼吸吐纳之间自有大道规律,佩刀管事正是大内左供奉段睿安,十几年来少有的几位能有资格与魏安并肩行走宫廷的权柄人物之一。
段睿安轻轻瞥了眼正用心雕刻大船的木匠小皇帝,对魏安说:“吕青塘来了。”
这话说完,十几年喜怒不曾形于色的大太监脸色忽变,袖中拂尘无风自动,如一根根钢针垂直拔起。
魏安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问道:“他在哪儿?”
左供奉段睿安摇头,“右供奉宇文洪都不在宫中,仅凭你我二人,加上宫里豢养的那些江湖鹰犬,即便你已摸到圣人门槛,也不好阻拦那剑神。御马监刘熺已经调兵封锁皇宫,京城十六卫也已朝皇宫增援过来。”
魏安抬头一叹,“怕是来不及了。”
只见乾宁殿殿脊上,盘膝躺着个邋遢背剑老头,老头拎着破酒壶,醉笑吟诗,“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山不来就我,我不去就山……”
宋恪心跟童冠皆是吓了一跳,起居郎童冠见殿顶有人,立即挺身拦在皇帝身前,指着老头怒斥,“大胆,敢在宫廷放肆,是不想活了罢!”
魏安冷嗤一声,吓得年轻太监赶紧缩回手,他对身后左供奉道:“段睿安,你护送陛下离开,由我拦他一时半刻。”
段睿安正要离开,负剑老头飘然落下,脚踩在乾宁殿软草编织的坪上,仔仔细细打量了小皇帝一眼,说道:“数年未见,可还记得老夫?”
只见宋恪心微微咦了声:“剑神叔叔?”
负剑闯禁宫者,正是吕青塘。
吕青塘丢掉酒壶,擦擦嘴角笑道:“小皇帝记性不错,既是如此,当年老夫答应了的事,今日便教你一招,可要看好了。”
“陛下小心!”
眼见吕青塘将背上的剑布慢慢撕开,取出一柄布满铁锈的破剑,左供奉段睿安顾不得其他,双手拿捏成爪,身形急掠而来。
吕青塘轻弹剑身,拍去段睿安的一爪,第二爪也被他飘忽摇摆的身形躲去。
最后一爪,止步于一品太玄境多年的王朝大供奉怒然起手,将自身气机层层拔高,双爪出袖如龙,竟刮起一道狂暴罡风,以携雷带风之势轰向那位成名已久的剑神。
吕青塘轻巧抬指,捏出剑印,行御剑诀,布满铁锈的破剑突然破空而去,掠出一道惊艳长虹,拨开层层云翳消失不见。
十停间隙后,天空云层似被浩浩剑气牵扯,缓缓游走于皇宫之顶,遮天蔽日掩住大日,隐约有雷暴劈闪,天色瞬间由晴转阴。
段睿安急急收回攻势,猛然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巨大黑影从天而降,刚猛至极带动三千雷霆,那柄破剑去而复返,剑锋直指自己。
段睿安复抬双掌,起手撼昆仑,刹那间风起如潮,罡气似狂澜,击向从天而降的铁锈破剑。
破剑被阻拦于段睿安身体三尺之外,破剑亦有三尺长,如铁矛击盾,火星铿锵。
吕青塘神情淡然,而那位王朝内论心狠手辣仅次于魏安的供奉已然额头冒汗,身上大红锦袍噼啪作响,自袖口寸寸往下撕裂。
魏安暗示皇帝立即离开,不曾想向来事事顺意自己的宋恪心今日竟不肯走,嘴里喃喃道:“叔叔还未教我剑招。”
只见悬止于左供奉头顶的那柄破剑剑身极快极轻微震颤着,然后有一截铁屑落下,破剑的表面出现了一丝裂痕,随后渐渐扩大。
随着碎屑不断像泥土般撒在段睿安头顶,厚重而难看的陈年铁锈不断剥落,露出明亮而又好看的剑身。
远处的魏安不动声色来到宋恪心身前,看着空中那道剑,感受着其间传来的锋锐与剑意,如同寂灭许久的洪荒猛兽再次苏醒,喃喃一句,“吴钩悲衅子,埋首葬松涛。”
终于,当吴钩剑全身铁锈尽褪,段睿安再也承受不住天空那道威压,头顶气墙炸裂,身子被重重弹飞出去。
当烟尘散尽,段睿安已不在原地,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重重砸断宫殿连廊,将宫墙撞出了数尺深的豁口,像深深嵌进去一般。
魏安神情凝重,拂尘抛出去,散出无数杀意,把吴钩剑落下的威压尽数阻隔在外,避免皇帝承受不住剑意直接受到重伤。
吴钩剑在半空滑行一圈,直插进吕青塘身前的草地里,剑身轻微颤动,在剑主身边温顺如蝴蝶,异常轻灵愉快,毫无先前凌厉剑气杀机可言。
吕青塘并未取剑,空手走到大太监与皇帝身前,摇头笑道:“老夫今日只为两件事,一是还诺教皇帝一剑,二是受某位故人所托,赐魏公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