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急火燎地穿过红红火火的游廊,距喜房只剩几步,肃王猝不及防刹住了步伐。
倒不是怕唐突佳人,自他通晓风月开始,风流债都足够写套《肃瓶梅》。
只是纳妾这事,虽是他试图通过抢夺郑漪漪窥探圣意在先,然而就连燕惠帝都金口玉言做了决断,小小的郑氏姐妹,又何来违逆圣意的胆量?
这事,怎么感觉是在给自己挖坑呢?
隐隐中,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爷。“身后的傅显适时出声,提醒道:“当断不断,其后必乱。“
肃王迟疑片刻,对另一侧的白术询问道:“先生,您可有把握,区分郑氏姐妹俩?“
“即使不敢说十成十,然而郑家的两位小姐,性子却大不相同。“白术顿了顿,道:“郑涟涟热情似火,为人处事活泼洒脱;而郑漪漪温柔如水,沉稳有余,胆量不足。”
“最关键的是,老臣清楚地记得,郑漪漪的右小臂,曾有一道约莫五寸长的伤疤。“
那年郑家自南越返回北燕,曾在炎都郊外遭遇了在白沟山落草为寇的禾风寨,山贼人多势众,挟持了那位年仅八岁的漪漪小姐。
然而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郑蠡,出人意料选择了独自山,同山贼的首领周老大把酒言欢。经由郑蠡舌灿莲花一番周旋,竟不费一分一厘,就让周老大爽快答应放人。
只是这禾风寨的二当家王二斧头对周老大的决定很不服气,郑蠡可是纵横北燕数十年的商界大贾,这“劫富济贫“的旗帜扯得可谓是名正言顺,眼见到嘴的肥羊飞了,他又岂能善罢甘休?
因而王二斧头阳奉阴违,竟然私自绑走了郑漪漪,挟持她了白沟的夺命崖,幸亏周老大及时发现,当机立断,将其斩于刀下。
当年他作为郑家家仆,亲眼目睹了那场禾风寨的血雨腥风,面对二当家凶狠异常的劈杀,年幼的郑漪漪闪躲不及,右小臂被留下了长长的一道伤疤。
“王爷。“廊外突然来了个青衣小厮,拱了拱手压低声线道:“王府西北角藏了辆陌生的马车,奴才搜查了,内里空无一人。”
“走!”肃王打定主意,一个微不足道的郑漪漪,他倒是想看看,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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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宫内,燕惠帝靠在椅背闭目养神。
玉手纤纤,轻抚琴弦,淙淙流水,莺啼婉转,乍然风霜雨雪,银瓶乍破,卷起惊涛骇浪。天地翻转,钟磬俱灭。沧海桑田,寒松枯叶,萧瑟凄然。终音忽罢,竟是弦断之音。
燕惠帝换了个姿势,睨了一眼素手拨弄琴轸的郑潇潇,螓首玉颈,素纱宽袍,却透露出浓浓的顾影自怜。
“说吧,你引朕到青丝宫来,这一次是为了什么?“
“陛下。“郑潇潇双手交握,道:“潇潇自进宫以来,深蒙君恩……“
“说重点。“
“陛下如果厌倦了臣妾,便放臣妾出宫去吧……“
“准了。“燕惠帝无视了郑潇潇讶异的神情,起身便要向青丝宫外走去。
“陛下!“郑潇潇慌了神,舍弃了她一贯的楚楚动人,抱住燕惠帝的袍子急声道:“臣妾,臣妾有一事相告!“
“哦?“燕惠帝停下了步伐,似笑非笑地抬起足下美人的下巴,好整以暇道:“郑潇潇,朕给你机会。这一次,给朕说重点。“
若不是郑潇潇这张牌好用,他也早就厌弃了她的故作姿态。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是不提正事,就算是北燕最出色的戏班子,也演不出郑潇潇的朝朝夕夕哀哀戚戚。
“郑家……有负陛下!“
郑潇潇眼神飘忽,定了定神,道:
“臣妾的庶妹郑涟涟……“刻意在“庶妹“二字加了重音,郑潇潇一字一句道:“胆大妄为,竟然为臣妾的另一位庶妹,陛下曾经的漪嫔郑漪漪,替嫁到了肃王府!“
“替嫁?”燕惠帝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字眼,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是一个普通宫嫔,肃王府又不是什么芝兰玉树的香饽饽,一个两个,莫非还赶着替嫁不成?
“陛下可以不信臣妾所言,臣妾愿替两位庶妹赎罪,求陛下宽宥郑家……”
燕惠帝嗤笑一声,松了手。片刻后,只听燕惠帝沉声道:“肃王府久未有喜事,朕自当前去祝贺。潇儿久居深宫,便同朕前去观礼吧。”
“臣妾领旨。”郑潇潇暗中松了口气。方才她一口一个嫡庶有别,就是算准了扎在燕惠帝心头的那根刺。
先帝在时,曾将庶出的嘉亲王立为太子,然而最后却是被肃王和傅家支持的嫡长子敦亲王登了九五至尊之位,个中辛酸,想必当年的敦亲王——如今的燕惠帝,此痛至深,必是咬牙切齿的。
一如突然重病缠身随先帝晏驾的嘉亲王,一如一家老小葬身火海的昼海齐王。
天家亲情凉薄,若不是肃王殿下从头到尾都是燕惠帝的支持者,想必以他的倚老卖老、骄奢淫逸,早就一命呜呼了。
待到行至青丝宫前,燕惠帝像是想起了什么,嘱咐身旁的李伥:“你派个人,把冷宫里的那位杜襄儿请出来,随朕一同前往肃王府。”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近来宫内出现的种种意料之外,一桩桩,一件件,都与她杜襄儿脱不了干系。
归根结底,杜襄儿其人,绝没有他想象得那般简单。
没有哪个帝王,能够容忍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若真是杜襄儿伙同郑氏姐妹阳奉阴违故弄玄虚,他自当早日铲除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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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房前,白术突然拦下肃王,瞥了一眼身后的傅显,道:“王爷且慢,老臣有一计。王爷不必亲自出马,便能去伪存真,傅大人,您也不枉此行了。”
对于白术的谋略,肃王向来是深信不疑的。只见白术微微湿润了手指,在纸窗捻出个破洞,随即向肃王耳语几句。
傅显不明就里,只见肃王掌风微动,隔着门扇,对着喜桌蓄力一击,喜烛竟一应熄灭,整个喜房陷入黑暗。
按照北燕的规矩,成婚当日,红烛本该长明。喜床的新嫁娘似是坐不住了,人生地不熟的,大概也不敢呼唤侍婢,自顾自地顶着盖头,跌跌撞撞地去寻点火种。
除肃王之外,同行之人不乏习武之人,目力自然是胜于常人。只见新嫁娘寻了火石,摩擦几下,将喜烛重新点燃。
影影绰绰间,肃王定睛细瞧,女子的肌肤如牛乳般光滑细腻,右臂平整光滑,并无一丝疤痕。
如此一来,替嫁一事,即是板钉钉了。
专横久了,肃王自是不把女人放在眼里。郑氏姐妹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挑衅他,难保不是燕惠帝出尔反尔搪塞自己,将郑漪漪留归己用了。
也难怪,毕竟依白术所言,那在王府出现过的穗阳玉是郑漪漪随身之物,或许表面不起眼的冷宫嫔妃,亦有可能是燕惠帝手中好用的棋子暗桩。
只是天子一言,四海皆从。燕惠帝如此反复,是要陷他于何种境地?!
思及此处,肃王不免有些恼怒。正欲发作,只听门口突然传来太监的传唤:“贺肃王殿下大喜!陛下驾到!潇妃娘娘驾到!”
“殿下,现在还不是时候。”白术摇摇头,低声劝慰道:“陛下偕宫妃前来贺喜,殿下理应……”
“我自是知道。”肃王打断了白术,面烦躁不安:“傅大人身份特殊,不如暂时随先生回书房等待吧。”
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变相的命令了。白术叹了口气,率先转身向书房走去。傅显闻言,内心衡量几番,亦步亦趋地跟了去。
白术兀自在游廊行走,内心却升腾起一阵不安。方才自己并未言明心意,肃王又一向刚愎自用,只怕他剑走偏锋,言多必失啊。
穿过游廊的拐角处时,在傅显看不到的地方,白术右手微微探出袖口,向不知名的方向勾了勾手指。
黑暗中窜出个矫健的身影,不正是方才禀报的青衣小厮么?
白术瞟了眼肃王离开的方向,用眼神示意他去一探究竟。青衣小厮会意地点点头,略略抱拳,冲着王府的正门方向,再次消失在黑暗里。
夜色渐沉,灯火通明。王府门口,正在演一出君圣臣贤的大戏。
“老臣恭迎陛下,陛下万岁,潇妃娘娘千岁。”
“肃王叔请起。”燕惠帝免了肃王的请安,亲自前扶起来。身侧的郑潇潇以例回了礼,笑吟吟道:“王叔今日大喜,陛下与本宫前来,要向您与庶妹讨杯喜酒喝。”
“那是自然,老臣亦是恭候多时了,陛下请,娘娘请——”
最末的杜襄儿默默翻了个白眼。人分明是他们送出去的,还搁这当吃瓜群众装无辜呢。
演,就你尬我尬大家尬地硬演。
被抓来当前排观影区观众的杜襄儿无力吐槽,努力演好一个面无表情的局外人。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纵使对眼前的这帮戏精心知肚明,也不能当众揭穿他们虚伪客套下的真面目。
再说了,论起尬戏,她杜襄儿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众人虚情假意地热络寒暄着,不约而同地走到了喜房前。
“说起来,朕亦是许久,未见过宗室的喜事了。”燕惠帝感慨一句,道:“今日有幸,朕意欲观礼,不知王叔意下如何?”
“陛下肯赏光观礼,是王府的荣幸。只是行礼之前,老臣有一事不明。”肃王目不斜视地瞪着喜房,瓮声瓮气道:“只是设若老臣不行礼,这赐婚,便做不得数了吧?”
“肃王殿下……”郑潇潇正想插嘴,只见燕惠帝冷哼一声,道:“王叔,这是要抗旨不遵?”
“陛下若是疑心老臣,大可以削去臣的爵位功勋,断不能用偷梁换柱之法,寒了老臣一片赤胆忠心!”
“哦?”燕惠帝面色如霜,语气中已是几分不耐:“王叔劳苦功高,几次三番向朕讨要郑氏,原也不算什么,朕便给了,何来的偷梁换柱?“
“郑氏姊妹情深,陛下便以姐代妹,戏弄老臣,意图让老臣成为宗室的笑柄!老臣……”又或许,郑漪漪根本就是得了燕惠帝,想要将他这肃王府连根拔起!
燕惠帝原本只是想验证一下,没想到肃王居然越俎代庖,对天子犯了疑心病,句句指责他不肯放人。
心下不快,燕惠帝耗着最后一点耐心,道:“若是有问题,朕自会为王叔做主。”
肃王梗着脖子,不依不饶堵着喜房的门口,道:“这婚,陛下未诚心所赐;这礼,老臣便抗了!“
闻言,原本被迫营业的杜襄儿来了精神。
这不,好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