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千之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在赌桌、赌具、赌博对象作弊罢了。
虽是寒冬,生个炭盆也算正常,可将炭盆搁在桌下,腿脚移动受了不少阻碍,活动不便。对于罗旭这种精明能干的赌场经纪而言,几乎是不可能注意不到的。
既然不是注意不到,那就是故意为之了。然而炭盆并不能和赌博活动产生直接联系,除了取暖,还能做什么呢?
攀在房梁的湛飞白开动脑筋,如果不是为了取暖,而是——加热呢?
按照这样的思路进行下去,距离炭盆最近的地方,不正是赌桌么?
二人互选赌局,各有先后,看似公平,实则季旺每次都没有拿到选择骰子的优先权。即便季旺先选的骰盅没有问题,那么如果在骰子做些肉眼看不出的手脚,光凭目力,恐怕并不能看出其中的分别。
由此可见,如果出千,很大程度是在骰子作弊。
湛飞白与杜襄儿暗中观察,当第一局二人都投出三个六点时,罗旭从匣中拿出了隔音的蜡垫,如果仅靠骰子并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继续在蜡垫加码,那么两种道具才能达到效果的,会是什么原理呢?
兵分两路,杜襄儿充当了踢馆闹事的炮车角色,趁罗旭离开赌桌前去查看罗二情况的时间差,轻功达人湛飞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梁,双手分别触摸了下对局两边的六枚骰子。
同样是骰子,罗旭的三枚骰子明显能感觉出体感温度更高一些……对了,是铁粉!
金属的导热性好,学过化学的初中生都知道。如果骰子的材质仅仅是常规所见的骨制甚至象牙,导热性应该远远没有铁的导热性好。
罗旭的三枚骰子灌了铁粉,那他手中的蜡垫,推测来说是具有磁性的,利用磁性吸住想要的点数,才能做到心想事成,胜券在握。
所以说啊,出千防不胜防,赌博害人害己。
“既然你们猜到了作弊的骰子里灌了铁粉,又是怎样让罗旭失手的呢?”郑漪漪好奇道。
“这个嘛,”杜襄儿从怀中掏出个粗布包,“假冒伪劣的暖宝宝,今天出门的时候,正好带出来试试效果。”
古代没有高纯度铁粉,幽磐所也不具备提取条件,可基本的氧化反应,在反复试验了普通铁粉后还是可以做到安全反应的。现代暖宝宝的发热原理无非是铁粉氧化成三氧化二铁的过程会散发热量,加入食用盐即氯化钠可以加速氧化速度。将铁粉与食用盐按一定配比混合,再倒入几滴冬至吃饺子的白醋,将从中药铺子采买的金晶石(即蛭石)与之混合均匀。需要使用前加入适量清水,等待约莫半个时辰,北燕版本的简易暖宝宝就做好了。
一般的水囊或罐子体积过大,不便随身携带,杜襄儿便托湛飞白从湛府的仓库收集了些鼻烟壶来,将所需的原料装在瓶中,为了增强保温效果,还专门找了等的牛皮紧绷绷地缠绕其外。
除此之外杜襄儿给鼻烟壶做了个厚厚的粗布包袋,既能避免烫伤,也能合理散热,然而仿制品始终是纺织品,自制的暖宝宝性能不如现代暖宝宝稳定,温度体感过高,续航时间短,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就失去了其保暖的效用,因而被杜襄儿称为“假冒伪劣”,深感现代化学先进科学,古代研究之路路漫漫而修远兮。
罗旭的骰子中加了铁粉,导热性能自然好些,在从梁到落座的间隙,湛飞白眼疾手快把热度正高的“假冒伪劣暖宝宝”塞入季旺手中,眼神示意性瞟向季旺这边的骰子。
季旺会心一笑,手心一转,将鼻烟壶藏在袍袖内侧,胳膊重新调整了下方向,不动声色地离自己这边的三枚骰子靠近些许。在罗旭提议重新洗牌的前一刻,六枚骰子早已温度相当,难分左右。
季旺这边的骰子被加热,自然混淆了罗旭视听,打乱重选时以为选到的触感微热便是掺了铁粉的特制骰子,哪知早已被偷天换日,李代桃僵。
杜襄儿很欣慰,尽管假冒伪劣的简易暖宝宝无法量产占领北燕的冬季取暖市场,跟对手汤婆子的普及性无法同日而语,但好歹也是在赌场发光发热,光荣拥有了它的一席之地。
至于磁粉嘛——
杜襄儿懒洋洋地前,抬脚勾出赌桌下的炭盆,拿起罗旭面前的蜡垫,一松手,“啪”地掉进炭盆中。
蜡垫一入炭盆,盆中的火焰烧得更欢,某种淡淡的异味顺着火苗散发到室内各处。季旺轻嗅,道:“是鸡血。”
“那就对了。”湛飞白笑道:“在下幼时不学无术,最讨厌兄姐那一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得空儿就得淘点闲书看看。博览群闲书吧,偏偏喜欢看齐王世子发行的《炎都广记》,其中讲到,有种磁粉胶合法,将磁粉和铁粉一并混杂,是以鸡血作为黏合剂吧?”
“《炎都广记》写了十年了,你还记得清楚。”季旺点点头,笑意中带了淡淡的苦涩:“齐王世子十年前就已不在人世,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季旺而已。”
没赶第一茬吃瓜的杜襄儿讶异,原来烦人精最开始说季旺赌技优秀到著书论证,指的是这个意思么?
十年前季旺才九岁吧,最多算开蒙不久的小学生,怎么北燕人个个都天赋异禀,技能树都从孩童时期就点满了么?
无话可说的罗旭垂头丧气地靠在椅背,失去了挣扎的欲望。
自以为靠磁粉控制能稳出六点,然而过于自信,摇到六点正对面的一点,其实并不意外。
越想赢,就越容易用力过猛,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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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局已定,又被当场抓包出千,罗旭面色灰白,像只败落的公鸡。季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出人意料地向着罗旭的方向,躬身作了一揖。
“阿稷,这,这不可……”罗旭大惊失色,无奈身子被湛飞白钳制,只得被迫坐在椅受了这一礼。
“罗旭,你视我为主,我并非不知。当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视你如兄如友,从来不是仆从属下,蒙受你多年牵挂,实属让我愧疚不已。我痛悔当年逃出生天怕自己牵连你,这么多年都不曾联络你,对不起,因为我的自私,将你推了最不想走的道路。”
“不,是我一意孤行,怎么能怪阿稷……”罗旭急忙反驳。
“罗旭,这是齐王府在炎都所剩的地契铺子,尽管微薄,但也足以养活个三年五载。”季旺从袖中抽出一沓契纸,认真道:“长乐院没有变成好地方,是我的错,你关了长乐院,拿着这些远走高飞吧,再不要过问朝廷中事了……”
“小季旺,你可想好哦。”幽磐所知名财迷杜襄儿戏谑地调侃道:“没了这些,老婆本估计就不够了。”
郑漪漪面红耳赤,急声道:“才不会,我娘给我攒的嫁妆,足够我养活阿季了!”
“啧啧,还没成亲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母亲般微笑的杜襄儿戳戳当代番茄郑漪漪,胡诌道:“嫁季随季,古人诚不欺我……”
季旺脸亦是通红,手中的契纸却依旧坚决地递在罗旭眼前,不肯放松半分。
眼圈泛红的罗旭摇摇头,道:“阿稷,非我不能,只是你可知道,当年的长乐院,幕后操纵的主使正是……”
“元骐,对吧?”季旺平静地说出了罗旭即将说出的答案。
“阿稷原来早就知道?”罗旭惊异道:“那你为何……”阿稷既然早就知道当年长乐院的幕后之人是元骐,为何不报仇雪恨?
“和你一起编写《炎都广记》那年,我路过了一间民宅。”季旺眼神微动,淡淡地陈述着当年的所见所闻:
“行路行得口中太渴,是个少女为我开了门,奉了一杯清水。丽春院的鸨母远远经过,少女花容失色,家中的哑母咿咿呀呀地将她藏入了堆满杂草的储物间。后来那女子告诉我,亲生父亲输了赌债逃之夭夭,赌场又将她卖入丽春院,逃出后幸得哑母搭救,才得以苟活至今……”
御风倒吸一口气,王子瑜瞳孔微扩,作思考状。
“纸谈兵了那么久,我从未见过真正的赌场,便拉了你去那少女口中的长乐院一探究竟,以为只是时来运转,哪知得了这长乐院,却给元骐构陷我父亲添了把火。赢得一时畅快,却输得家破人亡。”
季旺垂眸,浓密的睫毛覆盖了眼睑,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
是啊,若不是他任性妄为,也不会有元骐之后的落井下石。得失成败,皆是过眼云烟,赢了家财万贯,却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父母亲人,季旺无法怨天尤人,不怪元骐狠心绝情,只恨自己年少贪玩,拿走了不属于他的长乐院,付出了令他终生悔恨的惨痛代价。
倘若当年见好就收,是否今日父母依然俱在,亲友仍旧团圆,重阳遍插茱萸之时,不再孤苦伶仃?
“等一下。”御风急急地打断了季旺的回忆杀,追问道:“季公子当年遇到的那位少女,年龄大约几何,可否入宫当差?”
这故事中的人物,为何与他的调查结果不谋而合……
“那姑娘痩得厉害,大约过不了宫人筛选的关卡。”季旺思索半晌,道:“现在想来,她的发式仍是垂髫双环,年岁应是未至及笄吧?”
“那……”御风还欲再问,却瞧见王子瑜几不可见地摇摇头,及时刹住了话头。
此处并非详谈之处,个中细节,还须稍后再问。只是季旺的陈述,为王子瑜寻妹的重重困难之路,增加了一条难能可贵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