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警官虽然拿出了文件夹,却没有在上面写什么东西,只是做了个姿势而已,此刻又放下笔道:“丁老师,您的反馈意见就是拒绝谅解,也不撤回投诉?假如是这样,我也可以给你透露一点内部消息,他会被开除公职的。
孙达警官从警校毕业后就加入了干警队伍,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年,也没有什么别的专业技能,假如被开除公职,您让他怎么生活呢?处理决定其实已经出来了,只是文件还没有正式下发,因为流程没有走完。
这些话不是代表领导,也不是代表公安督查部门,就是我个人说的。如今唯一还能帮孙达警官求情的,就是丁老师您了。如果你愿意谅解,撤回投诉并帮他说话,他虽然会被降职处分、调到另一个清水部门去,但至少还能保住饭碗。”
从小程的角度,这番话是他必须要说的,哪怕不是说给丁齐和领导听,也要说给系统内的同事们听,至少显示丁齐的决定不是他怂恿与暗示的。李青花此刻脸上也没有表情,而且不再插话了。
其实对孙达而言,丁齐在派出所里的第一次投诉,并不能真正将他怎样,大不了就是一个通报批评,恐怕连降职都不会,顶多只会影响到此次提拔所长。他本有机会去挽救自己的职业生涯,被批评之余,弄不好还真会立功受奖。
可是丁齐的第二次内部举报,却让孙达再难翻身了,因为事情的性质过于恶劣,而且证据确凿不容辩驳。鉴于上次事件的相关消息已经在网上发酵,就算有心想袒护孙达的人都不好再为他说话了,谁都担心连自己也被牵连进去、顺带着出个名。
如今能为他求情的人,恐怕只有丁齐了,丁齐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但是对这世上唯一能为他说话的人,他都是那个态度,那么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说到这里,语气又顿了顿道:“被开除公职也不是世界末日,更不是人生的结束。别人这么说也许只是便宜话,但我还是有点发言权的。难道你们忘了吗,我就是被境湖大学开除的,不仅丢了大学老师的公职,博士学位也没拿到。
原因你们都很清楚,小程警官还是现场的见证人,就是去年那起事件。我知道我会被处分的,从安康医院出来的时候就清楚,我的确违反了学校和医院的纪律。但我既然做出了那种选择,那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我没有抱怨和责怪任何人,而且仍然在积极生活。”
假如换个人表达这种观点,可能会被认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丁齐本人说出这种话,别人还真不好反驳。
话谈到这里,气氛有些僵住了,好像变成了俗话说的尬聊。现在就告辞吗?好像有点不合适啊。小程和李青花是代表警方来表示道歉和感谢的,要和人民群众深入交流、打成一片,首先就要联络感情、融洽气氛,这才刚坐下没说几句话啊!
冷场了几秒钟,李青花看着丁齐开口道:“丁老师,你刚提到了去年的那件事,难道你是有预谋的吗?在和那个变态杀人狂谈话之前,你就知道他会死吗?”
怎么突然间画风就变了?李所长这话很有攻击性啊,让丁齐很不好回答。一旁的小程有些不敢说话了,想到去年在安康医院发生的那件事,他又不禁打了个冷战。
丁齐的脸上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很平静地答道:“我没有杀人的预谋,那次我去的目的有散个,一是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二是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人,三是为了配合与协助警方的调查工作。
现场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就不用我多说了,这位小程警官就是当时的见证人。我从医院出来之后,就知道自己会被学校处分的。当然了,处分比我预想的重了一些。原因嘛,是有人将内部监控记录发了出去,还有人请了水军在推动舆论,影响太大了。
怎么说呢?孙达警官上次来找我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开除公职,谈不上有什么预谋。而我那次去找田老板的儿子田琦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学校开除,更谈不上有什么预谋。”
李青花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她似笑非笑地追问道:“丁老师拿孙达举例子,那么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丁齐也笑了,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李青花嘴角微翘,神情有些俏皮道:“你们的经历似乎很像啊,都是做错了事情,然后受了处分丢掉了公职。”
丁齐却摇头道:“我承认我违反了纪律,也应该受到处分,但我不认为我不该那么做。”
李青花的言辞很犀利,随即追问道:“孙达警官的内心中,恐怕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情,否则他来找你的时候就不会是那个态度。这么说,你和他好像没什么两样啊?”
丁齐居然又笑了:“不同的,当然不同了。孙达警官假如知道今天的结果,那天他就绝不会是哪个态度。他现在一定很恨我,但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至于我去年出的那件事,我曾经失落了很长时间,但是每次仔细回想,也问过自己,假如明知道后来的结果,我还会不会去?
答案是肯定的,我还是回去的,然后承担代价,哪怕是被学校开除。当然了,假如有所预见,我或许会设法做得更聪明一些、对自己保护得更好一些……”
没等他说完,李青花便接着追问道:“哪怕知道自己会被开除?”
丁齐:“嗯,我当时就没有为自己辩解过,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违反了纪律、应该受到处分。至于处分得那么重也是有原因的,田老板把事情闹大了,这是我无法控制的。”
李青花又问了个更犀利的问题:“哪怕明知道你去了田琦就会死,还是会去?”
“是的。”丁齐回答得很平静,也很干净。
屋中的气温似在这一瞬间陡然下降了好几度,至少小程警官的感觉如此。就这样又安静了好几秒钟,李青花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丁齐道:“丁老师,你这个人有时候确实挺带人恨的!”
丁齐也笑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小程警官有些目瞪口呆,面前这两人好像是对上榫子了,而他则被撇在了一旁插不上话,感觉智商好像该充值了,否则完全跟不上节奏啊!
李青花话锋一转道“程颖警官是我在警校的师弟,而我和丁老师也算是同学啊!我也听过刘丰教授的课,是公安系统的内部培训,到现在有五、六年了吧,但印象一直非常深刻。”
程颖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女性化啊。小程警官突然听见李师姐提到自己,为了刷一下存在感,赶紧接话道:“刘教授讲的是什么课呀,师姐过了这么久还印象深刻?”
李青花:“当然是犯罪心理学了,是对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一线干警的培训。我们在警校也学过犯罪心理学,但刘教授讲的是实践应用。他着重强调,一线干警的工作,那怕是刑警,绝大部分时间也不仅是在犯罪分子打交道。
在很多场合,刚开始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犯罪分子。警察因为工作的关系,容易形成一种思维定式,就是看见调查对象时,总是在想对方是不是、像不像犯罪分子?但实际的工作而且也包括在生活中,首先是要判断自己是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丁齐插话道:“的确应该是导师讲的课。”
李青花接着说道:“刘教授的培训内容,就是怎么从一个人行为特征中看到心理特征,进而大致推断对方的行为企图、社会背景甚至是成长经历……”
说道这里,她又扭头问小程警官道:“程颖,丁老师和孙达都违反了纪律,而且都被单位开除了。不谈事情,就说人,他们两人有什么不一样?”
小程感觉有些突然,下意识地答道:“当然不一样了,刚才丁老师不是已经说了吗?”
他还想继续组织语言,李青花已经接着说道:“我之所以想起来刘教授的课,就是因为他当时讲到了这个问题。类似的事件、类似的经历,怎么看出人的区别?我们以什么标准去判断,一个人的道德修养水平?”
小程有些发愣,道德标准社会自古就有,但是具体到个人,怎么评价其道德水平?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好像很难给出一个量化的标准,只能笼统而言。
丁齐在一旁道:“这不是犯罪心理学的内容,而是发展心理学的内容。”
李青花:“我记得很清楚,刘教授讲了心理学中一个著名的两难故事,叫海因兹偷药。丁老师,您是专业的,就给小程讲讲呗。”
丁齐赶紧摆手道:“我看李所长也很专业啊!既然是你听的课,还是你来介绍吧。”
李青花倒没推辞,便介绍了一番。当时是在一次课堂讨论中,其实刘丰是讲跑题了。也许真正有学问的人总喜欢“跑题”吧,因为他们会随手引用课件之外的各种知识。
海因兹偷药的故事,是说海因兹的妻子病危,他却没钱买药,药商又不肯赊账或降价。为了救妻子的性命,海因兹破门而入偷了药。
这是一位美国心理学家柯尔伯格讲的故事,仅从这个故事本身,并不能判断出海因兹的道德水平,因为在现实中,王老四、孙达、丁齐甚至李青花都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这实际上是一道测试题,让每个人去回答海因兹应不应该那样做、又为什么会这样认为?通过判断理由、分析其认知结构,柯尔伯格划分出道德发展的三个水平。每个水平又包含两个阶段,总共是六个阶段。
首先是“前习俗水平”,是通过后果来判断行为,而非依照内心中已有的道德标准。假如自己是海因兹,究竟偷不偷药,要视后果能否接受而定。
第一阶段是惩罚与服从取向,以尽量避免受到惩罚为标准,不认为其中有价值观的冲突,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第二阶段是功利取向,以尽量满足个人需要为标准,首先从个人利益考虑,要看能否逃脱处罚并得到好处。比如若能利用舆论同情避免处罚,就可以做,假如避免不了,就不做。
其次是“习俗水平”,以遵守社会规范、法律制度为标准。偷不偷药,要看这种行为是否符合社会规范。
其中第三阶段是好孩子取向,也就是俗话说的“听话”,行为目的是要取得社会大众的认同,不能违反已制定好的社会准则与秩序规章。
第四阶段是好公民取向,行为目的就是遵守社会规范,进而自觉维护社会规章秩序,并提倡他人一起遵守。
道德发展的这两个水平与四个阶段,其实已经涵盖了大部分人,大多数普通人基本都处于这四个阶段中。再往上,还有一个“后习俗水平”,就是道德标准已不是外在的要求,而成为内在的准则与修养。它也包含两个阶段。
第五阶段是社会契约取向,清醒地认识到社会规范背后所服务的公众利益与权利。假如其符合公众需要,便须遵守与维护假如不符合,便须按照公众意愿去修改。
这种人不会去偷药,因为窃取他人财物不符合社会公众利益与权利。但他们可能首先会呼吁社会救助与舆论帮助,并致力于建立相应的救助制度。
第六阶段是道德原则取向,个体的道德操守已超越了社会规范要求之上。这种人很清楚自己的道德责任,也清醒地认识到行为中包含的价值观冲突,从而做出选择。
这种人有可能去偷药,首先完成救助妻子的责任,但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可能承担的后果与应该付出的代价,愿意去面对它。
大致介绍了这个理论之后,李青花又说道:“刘教授告诉我们,这最后一个阶段,说起来简单,实际上是绝大部分人做不到的,很多人顶多是放放嘴炮而已。刘教授还说了,柯尔伯格举的这个例子并不太合适,因为它太极端了,又太明显了。
小程啊,今天我觉得,其实丁老师这个例子更合适。因为丁老师当时不那么做,没有任何人会指责他,他并不会承担社会道德压力而他那么做了,大部分人不会真正明白,他却会付出个人的代价。
再说孙达吧,你觉得孙达该用那种态度吗?丁老师是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假如知道后果,孙达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但是不知道后果,他就能那样做吗?而丁老师去年的事呢,难道那个田琦不该死吗?多少人都盼着他死呢!可是谁为此付出代价了?”
她最后这番话是对小程说的。假如按照刚才说的道德水平阶段,仅就两人“违纪”的经历而言,丁齐好像应处于最高的第六阶段,而孙达处于第二阶段,两人之间差了四个档次呢。
小程感觉自己的智商被充值了,因为大致的意思是听懂了。而丁齐笑着问道:“李所长,你去年也打算考心理咨询师吗?”
李青花:“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齐不紧不慢道:“五、六年前我的导师讲课的内容,令你印象深刻、至今还能记得,这我不意外。但是你能记得这么清楚,还能复述得这么详细、一点都没有错,这就不太可能了。除非你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过耳能详,还能把短期记忆轻松转化为长期记忆。
所以只有一种解释,你反复背过。其实你刚才介绍理论的时候,已经不像是在复述导师讲的课,而就是在背书。你背的书我也背过,就是心理咨询师考试教材上的。你背这种书干什么?当然是打算考心理咨询师了。”
李青花挑大拇指赞道:“丁老师果然厉害!我去年是打算考心理咨询师来着,结果国家把心理咨询师资格考试给取消了。”
丁齐叹了口气道:“李警官都不想再干了,辞职不成结果却被提拔当所长了,这也是领导在挽留你吧?”
李青花这下是真被惊到了,赶紧摆手道:“丁老师,咱今天不说这些!我是陪小程来完成工作的,我们说的话,小程那里都有记录呢。”
小程警官感觉刚刚充了值的智商又有些不够用了,李青花什么时候辞过职,他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刚才李青花也半句都没提到这些,怎么丁齐就看出来了?而且看李青花的反应,丁齐说的应该都是事实。
丁齐又说道:“孙达想留下却得走,李警官想走却留下来当所长了,这是好事。辖区内的居民,当然希望留下的都是李所长这样的警官,而不是孙达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