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这四顶轿子所过之处,众人都得纷纷让开行礼,显得很是拥挤不便,丁齐便示意前面领路的元帅肖博知离开了集市,边走边问道:“这旁边的两座楼,是做什么用的?”
空地的东西两旁,各有两栋二层的小楼,有点像外面的联排别墅,但是不带院子,和村社中其他的建筑不太一样。旁边的军师陈容答道:“那里是学舍,一间属于小学,另一间属于大学,孩子们的食宿之地。”
此地的孩童不论男女,年满十二岁就要到主社来上小学,满十三岁上大学,教室就是神祠的前厅和后厅。主社人家的孩子自然可以回家住,但其他三个村社的孩子却不可能每天来回,所以分别修了两间学舍。
“进学”期间的孩子,“公家”是管饭的,粮食就由大营公库出,但平时想改善生活吃点更好的,那就要各家大人自己给孩子送了,通常都是每月小市或大市的时候。因为几位天兄的到来又恰逢小市,所以学舍中的孩子都放假了,暂时停课以免打扰到几位天兄的休息。
丁齐吩咐道:“不必继续停课,不要因为我等到来而搅扰各营日常,明日就继续吧,我也想看看这里的小学和大学都教授孩子什么。”
几人离开集市来到村社小巷中,所谓的小巷就是各家院落之间自然形成的道路,这里不缺地方,村社的面积比较大,只有五十多户人家,所以每户人家的院落都很宽敞。
丁齐有一种感觉,假如和外面过去的老村庄相比,仅仅看房子,这里的人家几乎都能称得上大户人家了。
全是青砖瓦房,修得很宽大舒适,每栋建筑都很精致。门槛用条石砌成,而门楣和窗楣以及屋檐下,几乎都装饰着精美的花砖,花砖的内容有飞禽走兽、草木花卉,还有此地历史传说中的各种人物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社会已经发展到了物质极大丰富的水平,人们也追求精神享受,看这些装饰就知道了。丁齐特意下了轿子走进了了几户人家的屋子,参观建筑内部人们日常生活的细节。丁齐一边看还一边问,几位首领在一旁回答。
如今此地建房用的大料早就不在山中采伐了,而是取自大路两旁种的行道树,每到一定年限便采伐大料储存再种上新的。储存方式就是用石条压住沉在湖泊里,假如谁家修房子需要梁柱等大料,就可以取出来,如今几百年上千年的水沉木都有。
水沉是一种储存木料非常好的方式,俗话说“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没几年。完全沉在水中可以隔绝空气,还能使木料的组织结构缓慢的结晶碳化。将水沉木捞起来在干燥的地方放上几年,还可以防止变形。
当地的建筑极讲究经久耐用,一旦修好了至少要用上百年,所以才会修得那么精致用工。那些精美的花砖其实并不算太费工,因为砖模大多是现成的,历代人加工好了留下来的。真正费手艺的是木工,走进房子一看,也算是雕梁画栋,哪怕只是普通人家。
说是上百年也不确切,其实这里大部分房屋都已经使用了几百年,总是有人居住,人气不散,而且历年都不断在修缮。假如谁家新造或大修房屋,所需要的砖瓦和大料提前好几年就开始准备了。
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白天就散放在院子里,到了晚间则关进鸡笼。鸡是他们平时最主要的肉食来源,鸡蛋还可以拿到集市上换东西。而且在院子里养鸡有个好处,就是各种虫子几乎都会被啄吃了,包括蜈蚣蟑螂之类,鸡的粪便还可以做肥料。
房前屋后包括院子里都种了树,有枣树、山楂树、樱桃树、香椿树、桑树、桐油树、胶树这些都算是当地的经济作物了,可以遮荫小孩子也有零食,墙角边的空地上还种了成排的向日葵或火麻。
火麻籽可以榨油,更重要的是麻纤维可以织布,这里的布料有三种,麻布、葛布和丝绸,其中麻布的产量最大。此地有野蚕,古人捕捉之后人工饲养,并且在田间植桑。丝绸的产量很低,但是此地的人口也少啊,而且对东西非常珍惜。
他们平时下地干活穿的衣服,不追求华美,就讲究结实耐用,基本是麻衣,磨破了可以打补丁,穿坏了也不心疼,破布头还可以浸油扎火把或当其他的燃料。但是当地人在节日里穿的衣服就很漂亮了,谁家没有精心保存几套丝绸啊。
冬季里的御寒衣物主要是裘皮,麋鹿皮是最珍贵的,还可以用来做被褥,更多的是竹鼠皮。竹鼠皮的衣物,此地的大人小孩几乎都有几套。
这里没有外面那种油漆,木质器物的防腐与密封则用桐油,当地还有一种胶树,提炼出的树脂还有防虫蛀的效果。桐油不是梧桐籽油,而是另一种植物,桐油树是这里的山野中原先就有的,如今也被人工种植。
丁齐等人曾在深山中看见了桐油树,当时毕学成还认成了没有熟悉的小桔子,其实那是桐油果,丁齐小时候就见过。他们在山中还看见了香橼果,果实也很像桔子,但是枝条上带刺,果实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可以制作香料或芳香剂。
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纺麻布,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家养猪,养蚕加工丝绸的人家不到十分之一。因为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在基本的自给自足基础上,只能选择少数几种副业,其他东西还是要依赖商品交换。
竹鼠擅打洞,牙齿很厉害,要砌成它们爬不出来的砖圈饲养,连地面都要铺砖。养竹鼠也意味着平时要种竹林和地瓜,这里用来喂竹鼠的东西主要是地瓜,经常也会采集嫩竹投喂。
另一种家家户户都会从事的手工业就是竹编。在丁齐眼中,这里的每一户人家可能都会被外面当成竹编大师,但在当地人眼中的区别却很大。
成年人甚至不少孩子都是好竹匠,但精力用的有多有少,效率有高有低,加工的竹器品种也不同。能加工竹器拿到集市当商品卖的,都是制作竹器最多、最好、最快的人家。此地最多的青铜器物就是破竹、刻竹、刮竹用的竹工刀。
所谓的物质极大丰富,要看怎么去理解,比如这里就没有电脑和手机,更没有外界琳琅满目各种数不清的物产。但以当地有限的活动空间以及资源品种,人们物质生活与精神所需的各种东西,确实已经非常丰富。
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当然是此地的居民勤劳朴实,另一方面,这个世界的文化传统就是讲究物尽其用。假如是外界特别是西方的消费主义者来到这里,肯定不会喜欢这种习惯。
一栋房子要住上百年甚至几百年,一件好衣服也要穿很多年,精心保存勿使损坏,就算破了也尽量修补。陶器不得随意损坏,甚至损坏了还要受责罚,哪怕那是个人自己家的东西。
所以这里的耐用品往往都做得非常精致,因为都要尽量使用更长时间,那当然要做得更漂亮才好,很多日用器物都像工艺品。而容易损坏的消耗品都尽量做得简单结实。在物尽其用和不断积累的基础上,才能做到如此富足。
假如一件家具用一年就坏了,三十年就需要生产三十件新家具替换,但如果用最好的工艺最好的材料精心制作,就可使用三十年,也意味着同样的商品卖不出去。
当地人不会认可这种消费主义的观点,倒也不是所谓的勤俭节约,他们不过是单纯的想物尽其用,尽量把东西做到最好。
人们可以把更多的精力用来生产别的东西。哪怕还是用来生产家具,便意味着你可以同时拥有三十件不同的家具。
参观村社中的人家,丁齐对当年陶昕制定的“新十款天条”理解更深,那不仅仅是十条规定,更是代表了此地的文化传统,包含了对待这个世界以及对生活的态度。
丁齐又示意众人离开村寨,出了东门来到昨天走过的原野上,当中是一条直路通往二社,不远处还有两条分岔的大路通往一社和三社。这是天国的交通主干道,在白天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道路两旁都种着整齐的行道树。
行道树有两种,银杏和云杉,都是主干很直的乔木,也是建筑所需的大料。按照当地的规定,每株行道树等距间隔一丈五,六十年一伐料,树木被采伐或者因意外枯死倒伏之后,要及时补种。假如各营所储的大料已满,可不必六十年一伐,随缺随伐。
通往其他三个村舍的大路,每一条都有七、八公里,行道树的数目可比当地的人家多多了,所以很多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恐怕已有好几百年的树龄。这是自古及今多代人种下的,也是当地所需大料的储备资源。
大料不仅是建筑所需的梁柱材料,在当地更多的用途是造船。东大营的河道与湖泊众多,所以船是一种重要的运输工具,尤其是在收割的季节。但是船行速度较慢,在水道中走得太远夜里赶不回来,就需要在船的两头放缸点火。
从原野上望去,三条大路就像三只壮观的绿色长龙。行道树的作用还能指引方向。朝着道路一侧的树身上,都用颜料画了箭头,指向距离最近的村社。
当地居民如果去远离村社的地方干活,往往会随身备上火把,以防在黑夜中没赶回来。就算点燃火把也看不清楚远方,难辨方向,但只要能回到大路上,沿着行道树上的箭头走就行。
那三条大路上仍陆续有人赶来,扶老携幼,背着框、抱着孩子。他们在天亮后吃完早饭出发,因为路比较远,所以现在才赶到。大家都带着兴奋的笑容,喜气洋洋就像过节一般,今天也确实是过节。
东营一、二、三社距离主社大约都有七、八公里,这路可不短啊,绝大部分人就是直接走过来的。队伍中也有麋鹿拉的车,但车基本都是装东西的,有的小孩坐在上面。
麋鹿是当地人驯养的家畜,但它毕竟不是牛马,胆子很小易受惊吓,远距离奔跑的速度和耐力远远赶不上马,负重能力也远远不如牛,拉着车差不多就相当于人的步行了。为了防止其受惊伤人,这里拉车推磨的麋鹿都是经过阉割的,而且公鹿都锯掉了角。
生活在外面都市中的人,平时很少会走八公里的路,但当地三个村社的人今天全过来了,很多人不到两个小时就赶到了,他们还着背筐呢!可见此地人的体力和耐力都很好,很多上了岁数的老人,步履比丁齐认识的很多年轻人都要轻健。
这些人不仅早上要走过来,还要在天黑前走回去,一来一回至少是十五公里啊,但看表情都很轻松愉悦。
当地最大的日用消耗品是鞋,有布鞋和麻鞋,最好的是用鹿皮和鹿筋制作的软靴。好鞋一般都在过节需要长途赶路的时候穿。
众人见到四位天兄坐着轿子,又纷纷在道路两旁下跪行礼,丁齐命众人起身继续赶集去,但总这样也不是事啊,他又命人将轿子放下,带着三名弟子离开大路步行进入了原野,只要元帅、军师和司马三人陪同。
他一边走一边看,还询问了各种问题。这里的田地分公田与留田两种,所谓公田就是村社公有,主要种植粮食和油料作物。而留田则相当于外面农村里的保留地,是各家自有的,想种植什么根据需要和擅长。
所以大家栽培的东西五花八门,基本上都与公田中的劳作时间错开。当地没有税收,但有类似于古代的徭役制度,每年必须有规定的时间为公田劳作。所谓的公田劳作不仅是种植耕田,也包括经营山林和湖泊,还包括为整个村寨加工各种器物。
东大营所在这片原野湖泊与平原、丘陵交错。平原基本都在离村寨较近的地方,田间地头种着不少树。假如地头桑树较多,可能这户人家就是养蚕纺绸的,假如地里种的黄豆较多,那么这户人家可能就是做豆腐的。
他们越走越远,丁齐在心中想一个问题,这里究竟是怎样一种社会制度?
原始部落制?有点像,但又不完全是。当地的生产水平很发达,在有限的资源条件下几乎达到了物质极大丰富。老子所说的小国寡民?有些地方也有点像,但也有很大的区别。
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同样似是而非。在公有制的基础上,这里显然有大型协作化的生产活动,而且社会组织度非常高,公共服务和公共管理很完善。当然了,能做到这些也与村寨规模很小有关,倒有点像教科书般的经典社会主义了。
但这种概括也不尽准确,总之不能给它下一个已知的定义,在漫长的万年历史中,经过了太多的灾难,几度从灭绝的边缘重新走出来,才有了今天这个世界。人们过得太平安宁,比之一百五十多年前外界发生的事,这里倒更像真正意义上的太平天国。
丁齐不禁又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他们这些外人来到这里,被当地人视为天兄,究竟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或者说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