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明显感觉到,自己刚才在激烈的拼杀中,胸中似乎怀有满腔戾气,完全处于一种忘我的状态。
那刺鼻的血腥味仿佛让他有些上头,就像恶狼一般。
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表现给震惊了——毕竟在前世他见过参与过的最大场面就是打群架,还是特么小学生打群架。
结果战事一结束,这种感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似乎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废大学生。
“看来史书记载得没错,你这家伙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啊,这么恶心,你都能这么兴奋,真有你的。”孙皓暗暗腹诽。
“不,你就是我。”脑海里无端想起一个声音,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
“那你呢?”孙皓下意识在心中问道。
没有回答。
他娘的,这样下去该不会得精神分裂吧。不管了,反正平时也没什么影响。
“啊!我没事。”孙皓随手擦去嘴角的秽物,捧起海水洗了洗手,又打开水壶漱了个口。
“第一次砍人嘛,还不怎么习惯。你们也别笑话,你们第一次大战的时候,大概多多少少也闹过笑话吧。”孙皓很快调整了情绪,强忍着压制住自己对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的不适,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爽朗。
“可不是嘛,老夫刚投军那会儿跟着甘将军,第一次打仗就尿裤子了!”丁奉也聪明地适时出言给孙皓解个围。士卒们笑成一片。
当然对于孙皓的表现,他也是由衷赞赏。一个初次上阵的年轻人能有这么杰出的战绩,无疑是难能可贵的,看来万彧没有虚言,他也许真的能给吴国带来新的生机。
现在的吴国需要一个看得见的希望,他无疑是不二人选。丁奉的心情很激荡,作为武臣,能为这样的君主效命,诚为乐事。
“武烈皇帝第一次砍人也是杀海盗,寡人也是。当时武烈皇帝杀了一个,今天寡人杀了八个,还生擒了一个,到底还算是没堕了祖宗威风吧!”孙皓笑着说道。
“君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谓始祖武烈皇帝再世!”丁奉的儿子,偏将军丁温赶紧拍了个马屁。
“武烈皇帝再世!武烈皇帝再世!”将士们都跟着欢呼起来。
孙皓心里很愉悦,这至少可以说明,他已经得到了这五百名骑士的心。
他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嫡系武装力量。三国时期,以东吴的私兵制最盛行,主要是孙策死得太早了,孙权也不是擅长“决机于两阵之间”的人,江东世家的力量又太强大。孙权跟他们搏斗了一生,甚至献祭了自己两个儿子,终究还是没有斗垮他们。
私兵制盛行的后果是很严重的,这一点无需赘述。历史上孙权进攻合肥被张辽击败,亲自率领车下虎士给全军断后,然而那些车下虎士虽然是数一数二的精锐步兵,却是各个将领的私兵凑成的。结果危急关头他们一哄而散跑去保护他们自己的主人去了,害得孙权险些丧命。幸好他骑的那匹马很给力,跳过了断桥得以逃生。
孙皓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要组建一支只听命于他自己的近卫军。眼前这支骑兵已经可以成为他的基本盘了,当然这些人还远远不够,到时候还得再招募一些良家子,就按戚继光的法子来干。
孙皓穿越之前最崇拜戚继光了。恰好他也是在江南地区作战,虽然时代不同,不过他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还是很有极大的参考价值。孙皓曾经拜读过,比不得那些开了金手指、有杨修张松过目不忘之能的穿越前辈们,默写是不可能的,不过要点还是烂熟于心了。
到时候可以跟丁奉商量一下。虽然丁奉不怎么读书,不过人家打了一辈子老仗,自然是识货的。
心里很快略过这些思绪,这是将来的事。他赶紧谦虚一下:“武烈皇帝乃吾曾祖,寡人岂敢僭越!况武烈皇帝超群绝伦,非寡人能比,他一个人就能杀得海盗狼奔豕突作鸟兽散,但寡人却需要诸君的帮助才能成功。
诸君皆乃孤之手足心腹,国之干城也!得士如此,夫复何求?现在我们先打扫好战场,然后我们一起回建邺城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士卒们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多人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了,这世道,上头的贵人们能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感恩不尽了,哪敢奢求这样的富贵。
君不见,儒将张飞还鞭挞士卒呢。
“万岁!万岁!万岁!”沙滩上的欢呼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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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在建邺城郊等候多时了。
孙皓大破海盗的消息,以及“始祖武烈皇帝再世”的威名,已经传遍了建邺。
“新君倒是颇有雄烈之气,只是闹了这么一出,未免过于草率。大将军如此年迈,竟还是不懂老成持重,孟浪如斯。”濮阳兴皱着眉头,无奈地嘀咕道。
“我们不就是希望能有这么一位君主来主事吗?至少他确实带来了一些新气象,振奋了民心士气呀。”张布道。
万彧笑着插了一句嘴:“我说也是,总比暮气沉沉的好。”
“有理,有理。”濮阳兴又恢复了一张扑克脸,看不出喜怒。
远处,一支骑兵队伍已经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
孙皓没有用车驾,他披坚执锐,与丁奉并马而行。
丁奉很有分寸,有意识地落后孙皓一个马头。
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孙皓故意挂了几颗海贼头目的人头在马上。至于别的俘虏,他留了几十个人,以及许奋,以备后续审问。而其他几百个人则被筑成了京观放在海盐城的南门外。
当时,十里八乡的百姓们拍手称快,山呼万岁,很多人还主动过来帮忙挖坑。他们被海贼们折磨惨了。
其实这样的恶人对于孙皓来说是非常有价值的。在日后,他将无数次为恶人数量不够多而发愁。
贼永远比民凶狠。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在开拓进取方面,暴民比顺民好用得多。前者参照那些以杀掠印第安土著为乐的美利坚西部牛仔,而明清时代多次被土著欺凌杀害的南洋华人则是后者的典型。
但这批人留不得,他们在这里烧杀抢掠一个多月,对百姓欠下了累累血债。孙皓来这就是给老百姓们出口恶气的。他是百姓的君父,当爹就要有当爹的样子。他必须在老百姓面前把这些恶人都给筑了京观,如此才能收服民心。
路上,孙皓又向丁奉请教了很多行军作战的事宜,丁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孙皓问起了丁奉的家室。
“老臣膝下现有一儿一女。先妻已经辞世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后来续弦,58岁那年才得了犬子,就是这个不成器的。”他扬了扬马鞭指了指旁边的丁温,丁温尴尬地笑笑。
“老臣也没想到年过花甲之后还能御女生子,63岁那年老臣有了小女儿,名唤如意。”丁奉接着说,肃杀的老脸上竟也泛出幸福的红晕。“小女今年及笄,尚未婚配。她是读书识字的,不像老臣没怎么读过书,只能勉强读写公文,就是也喜欢舞刀弄枪的,女红反而不怎么会......”
“哈哈哈,将军老当益壮,对故人也一往情深,宁肯多年无嗣也不和离不纳妾,令人敬佩。”孙皓又看了看丁温,“令郎青年才俊,想来令爱也定是才貌双全吧。舞刀弄枪好啊,本就是将门虎女嘛,况且乱世里诗书读得再多也没有刀把子管用,女红就更是小道罢了,没甚要紧的。”
丁奉自然听出了孙皓的弦外之音。他明白,这是孙皓对他这个大将军的器重与示好。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他求之不得。
远处迎接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的神情有些凝重,他的身份比较特殊——骑都尉孙俊,孙皓的四弟,孙和唯一的嫡子。
“四兄!”12岁的孙遥戳了戳孙俊,“我觉得你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兄怎可能像你想的那样,以前我们一大家一起生活的时候,大兄最照顾我们了。”
孙遥眨巴着眼睛,又想起过去的日子,她突然又说:“昨天我们拜访阿母,阿母看见我们可开心了。虽然我们的生母早就随着先父去了,但阿母一直把我们视若己出呢......”
孙遥不知道自己亲生母亲的容颜,因为张妃殉情的时候,她尚在襁褓。
那时候,孙俊也才四岁,他抱着已经冰冷的母亲的遗体,绝望而惶恐地失声痛哭,直到一身素服的何姬走过来把他揽在怀里,时年11岁的孙皓抱着孙遥,带着孙德、孙谦走过来安慰他。
当时孙皓还说,四弟莫哭,有大兄在呢,天塌不下来,等我长大了带着你们给阿翁报仇去。
回首往事,孙俊感慨万千,他发自内心感激何姬的养育之恩,以及大兄孙皓的照顾。但他同样明白,到底是时过境迁了。
“小妹,你还小,有些事情已经变了。也许阿母还是当年的阿母,但大兄肯定不是当年的大兄了。”孙俊惨然一笑,“当然了,小妹你也不用担心,等大兄登了大位,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的。至于我......”孙俊终究不忍心在小妹面前说出“天家无亲情”那几个字。
孙遥有些莫名其妙的。她不大理解,为啥孙俊会对孙皓充满着恐惧。好像那不是哥哥,倒像是来索他命的无常似的。
孙俊对自己的尴尬处境看得很清楚。他虽然年纪很轻,今年也才15岁,但他早已以聪明辨惠为远近所称,算是一个神童,同时也很得人心,至少羽林骑内很多人对他是非常敬重的。
他8岁就被刚即位的孙休拜为骑都尉,这可是秩比两千石的大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孙休在故作姿态邀买人心。
那时候孙俊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但多年下来,他终于做成了名副其实的骑都尉。不管是本领,还是能不能服众的问题。
可是现在大兄要进城登基了。
其实这个问题,丁奉也看得很清楚。之前他调集骑兵迎驾的时候带走了大半的羽林骑,别的几个骑都尉都去了,唯独孙俊和他的嫡系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孙和是曾经的太子,虽然被孙权废了,后来还被逼死了,但到底身份是摆在那的。孙俊是孙和唯一的嫡子,是以孙休用一个虚名将他高高地捧起来养着,就像孙权对待孙策的独子孙绍一样。
这样虽然会被一生压制,但只要不作死就不会死,还有荣华富贵可享。
可是换了孙皓做皇帝就不一样了。孙皓虽然是被大臣们拥立,但他的法统同样得来源于孙和,这里面就涉及到两个问题。
其一得处理好孙和的身份。这个好办,追尊为帝呗。当年二宫之争本来也可以算作是冤案,现在孙皓上台,都不需要亲自去推动,“懂事”的大臣可多着呢,自然会提出“拨乱反正”的。
第二个问题可就要命了。即使给孙和正了名,孙皓的法统仍然不稳,因为他虽然是长子但是是庶子。可不要小看这个名分,古人对嫡庶之分非常看重,当初袁绍袁术俩兄弟闹得不可开交也是因为此。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孙皓上台后非常忌惮孙俊,没多久就把他给杀了。
在孙俊的惴惴不安之中,那个号称始祖武烈皇帝再世的男人,越走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