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纷乱消沉入楚地
暮色沉沉,久闭的城门轰然打开,甲车上的赵孟双眼如炬,盯着从城内出来的车队,一众麻布葛衣围绕着几辆马车前行,他们未着盔甲,一点都不像出门迎战的樊军。
车队慢慢走到城下的空地,正面晋军。一位身着绛紫宽袍的老人,华发凌乱,手持长杖从马车上下来,他对晋军长揖道:“在下阳樊令仓葛,求见赵正卿。”
赵孟闻言,令甲车行到队前,看到仓葛狼狈的形容,对他拱手道:“阳樊令,樊国智囊,久仰大名了。”
“正卿谬赞,在下前来是为献樊地给晋国,请正卿解除围城。”
“哦?阳樊令如此仓促献城,无交接仪式,无正仪容,无樊侯在场,樊国真的是尊天子令献城吗?”赵孟质疑道。
“正卿明知故问了,樊人向来尊周王,守周礼,只不过晋国不派使者交涉樊国,却使晋军多日围困樊地,以致城中断水断粮,无食可吃,樊人饿死不在少数,更无心理旁事,在下能以现在的姿态面见正卿已是不易了。”
这话是指责晋军围樊才导致樊国无法按照正规流程献城,仓葛要当众将士的面揭露赵孟的不仁,损其声望。
“阳樊令可是把大罪压到我头上了,晋军只是在城外等候尔等交接,并无围困之意,若樊国一开始就听令主动献地于晋,也不至于晋军一直在城外苦苦等候,造成这么大的误会啊。”
赵孟围困樊国,到头来还把自己说得无辜委屈,反怨樊国献城晚,车队的人愤慨不已,却只能咽气吞声。
仓葛不与赵孟争执,冷静说道:“在下带来了樊国地图交与正卿,代替我君侯完成交接仪式,请正卿过目。”
仓葛旁边的小奴把地图交给晋军,赵孟接过地图看了看:“阳樊令代替樊侯交接,那么樊侯现在人在何处?”
仓葛不按常理献城,樊侯不知去向,一向谨慎的赵孟定要问个清楚。樊侯是整个樊国的精神支柱,况且此人泥古不化,不可能那么轻易妥协,对于樊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君侯日夜操劳,身体抱恙,现在休息中。”
赵孟下车,走到军阵之前,长揖道:“樊城易主为国之大事,赵孟需要面见樊侯。”
仓葛回礼道:“君上身体抱恙,不宜走动,还请赵正卿理解。”
“樊地入晋是尊周王令,亦为晋国之幸,但若是有奸臣以己之私献城,我晋国岂不是受之不义,我还是与樊侯面谈为好,给天子和晋国一个交代。”赵孟毫不退让。
“正卿此言何意?”仓葛脸色冷下来。
“阳樊令莫要动怒,我只是遵守王命,昔日樊国依礼行事,不输礼仪之邦鲁国,樊侯对礼制的实行,更是精益求精,怎的交城这等大事却含糊起来,本人竟不出面主持,让我十分不解。”
“好,把车帘掀开。”仓葛不再拒绝,语气反而强硬起来,命令道。
驭手把车帘掀开,赵孟脸上平静无波,但是内心却翻涌如潮。作为一国之君的樊齐面色惨白,闭目躺在七八个麻布葛衣的民众中,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旁边还有两个华衣女娃,正是樊玶和樊瑛,她们衣着不整,脸上脏污,神情和民众一样,眼神空洞,写满了凄凉和对赵孟的憎恨、不屈……
眼下倒显得赵孟强人所难,欺人太甚了。
“放下车帘。”仓葛悲痛地说:“赵正卿,君上病入膏肓,但天子并没有革去他的君位,他还是樊侯,你怎么能强求他抱恙来见你这个外臣呢!晋国与樊国算是同根同宗,都享沐周礼的熏陶,以德绥诸侯,晋为大国,为列国之表率,我想不会为难一个亲戚之国吧。”
“外臣唐突了。”赵孟说完,朝樊齐所在的马车行了一礼,之后转头对仓葛道:“樊侯病重,阳樊令怎么能让樊侯在马车上与你一起奔波。”
赵孟表面关心,实则是想发难仓葛,心中存疑为何樊侯生病还躺在这些平民当中,而不是在宫中好好休养。
“在下已经把樊城地图交给正卿,那么樊城就是晋国的了,在下自然要带着樊侯和其他樊人出城迁移他地。”仓葛带了所有自愿迁移的樊人出城,就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个公证,和赵孟辩清命令,明确天子令只交地不交人。
仓葛说得不紧不慢,赵孟眉头却皱了起来;“迁移?你们应当入籍为晋民。”
“王命上只写‘划樊城于晋’,内容并不包括樊人。”仓葛大声地解释。
“非也,让樊城本就是樊地和樊人一同纳入晋国,何来只得地不得人。”
“正卿想错了,王令上只写了‘樊城’您自己都说了,‘让樊城’而非‘让樊人’。”
“你这是狡辩!”赵孟正色道。
仓葛没有马上回答,不急不躁道:“城是城,人是人,二者非一体,王命如此,正卿应当从之。眼下您得樊地,而樊人未归顺,不如让樊人离开,免日后生乱,若晋国有朝一日协天子安四方,以德昭天下,为列国表率,因此感化樊人,樊人定会重返故地,对晋俯首称臣,晋为泱泱大国,定知人心不能强求,正卿您说是否?”
显然,这些出城让地的樊人并非真正的弃地,而是权宜之计。春秋礼崩乐坏,大义就尤为珍贵,仓葛在大军面前故意夸赞晋国的美德,宣扬王命只是让地,赵孟若是再执意强留樊人,就显得太过分了。
“是,晋国要的是人心,你们若不自愿归从,留人也无用,你们走吧。”赵孟坦然说道。
“正卿开明。”仓葛深深一揖。
赵孟命令晋军让开一条道给仓葛的车队通行,车队辚辚前行,驶离樊城,离开他们的家乡故土。
赵孟不计较樊人的强词夺理,反而宽大仁慈放樊人出城,在不久的中原大地又会变成美谈,人们交口称赞赵孟的德行,列国因为晋国有这样的大臣而羡慕不已……
白日当空,五月的天气怡人嗜睡,车队在林间缓缓行进着,这是樊玶他们离开樊城的第二天。
樊玶在马车上心中意难平,祖父无端被扣上叛逆的罪名,敌军来攻,君父还没打就计划殉国,车队一直走也不懂走到何方,国弱真怪不得被人欺。她心绪不宁,想与妹妹说话,妹妹却还在睡,不行,她得去和仓葛谈谈。
“停车。”樊玶对驭手道。
驭手停下马车,樊玶跳下车,寻着仓葛的马车上去。
“仓葛,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
樊玶的声音不大不小,如清泉击石,不噪而有力量,车上的人一顺朝她看了过来。仓葛所在的马车民众更多,小小的空间充斥着体臭,他们从没见过公主,可看到她的穿着便知道她的地位不低,都缩了缩给她留点位子,正好在仓葛边上。
樊玶惊诧,仓葛躺在一个大布包上,嘴唇泛白,双眼枯涸,眼角下坠,仿佛苍老了好几岁,全无和赵孟相见时的盛气,旁边的小奴托着他的身子,勉强支撑起来。
樊玶这才想起来仓葛年过半百,逃亡突围加上与赵孟辩论早就体力不支了,仓葛虽是尽大臣的本分,但是在困境中帮助他们逃出来尽心尽力,冒着风险行大逆实为了大忠,让樊玶由衷地敬佩感动。
“老臣拜见长公主……”仓葛从布包上慢慢撑起身子,声音沙哑,身子微微颤抖。
“无须行礼。”樊玶的手轻轻按住仓葛的手臂:“你躺着就好。”
仓葛依言,躺下:“多谢长公主。”
“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我再来见你。”
她很想问问仓葛他们该何去何从,可车上有太多惶恐的平民,他们一看是公主来了都开始不知所措,一人挨着一人,就算是耳语都有可能被别人听见,引起骚动,这不是个很好交谈的地方,樊玶就先离开了。
窸窸窣窣,旁边的苇草似乎摆动了一下,难道是什么小动物?可樊玶看到苇草间隙有一抹一闪而过的黑色,直觉告诉她这里很危险,那并不是什么小动物。
她立马上车,轻声吩咐驭手和旁边的奴仆马上离开,可是来不及了,苇草中突然涌出一群身着黑色劲装的人,他们手持匕首,飞快地冲入车队屠杀樊人。
这样血腥的场面,樊玶在短时间内接连见到了两次,匕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又一次响在她的耳边。黑衣人速度之快,入匕之准,被害者还没发出惨叫就死了,弹指之间,马车都陷在血泊中。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有备而来,非把樊人赶尽杀绝不可。
一个黑衣人手划匕首如白昼流星,势不可挡,晃晃几下就是殒命几人,他跃到马车后,掀开车帘,见人就杀,匕刃出肉,鲜血分毫不差地溅在樊玶的脸上,这血还是热的……
是樊人的血,难道我们就这样任人宰割吗!血气充满了樊玶的眼睛,目眦欲裂,她怒狂如爆发的小兽,拿起旁边的护身匕首想去对抗,可她哪里敌得过,匕首连黑衣人的衣服都划不破。对面匕首毫不留情,随即划破一丝清风,刺中了她的左肩,并无伤及心脏,这样的失误本不可能发生,是因为有人在黑衣人背后狠狠地刺了一刀,导致匕首用力偏向,这个人正是仓葛。他拖着受伤年迈的身躯又一次救了樊玶,可他得不到别人的救助,两三个黑衣人立马赶来向仓葛刺去,身疲力竭的他再没有还手之力,鲜血喷溅染红了土地,染红了古道旁的小花和野草。
绝望,悲痛,愤懑,仇恨……铺天盖地朝樊玶袭来,“啊!”她徒劳无功地撕心怒吼,一切已成定局,再无回天余地。
匕首再次朝她刺去,她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眼看着匕刃刺来。“嗖嗖——”几支羽箭破空射向黑衣人,他们一个个应声倒地。
樊玶还没回过神,愣在原地,局势竟然逆转了,但是活着的只有她和这车中一小部分人……
羽箭射杀了大部分黑衣人,只剩下两三个活口用来对质,可他们全部服毒自尽,由此看出背后势力之强大。
“你们是樊人?”一群身着绛色葛衣,衣领处有意义不明的黑色条纹,胸前戴甲,士兵模样的人从苇草中走了出来。
樊人们一一点头。
排头的兵卒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白净如玉,眉浓如墨,五官端正,下巴上还长着美人沟,头巾上有与其他兵卒区分的标志,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然后俯身问樊玶:“仓葛大人何在?”
樊玶神情恍惚,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一下血泊中的老人,没有直视,泪水却在眼里打眶,狠狠忍了回去。
排头兵立马上前试探仓葛的呼吸,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兵卒们给受伤的樊人包扎治疗,然后去检查黑衣人的尸体。
“好生安葬阳樊令。”樊玶声音低哑,她还没有从怒狂中恢复,眼里是遮掩不住的敌意。
“樊国忠臣,自然尊重。”排头兵没有在意樊玶的态度,回答道。
“你们是谁?为何认识仓葛?”樊玶质问道。
“楚人。仓葛大人没有告诉你们吗?樊城被围只有楚国能接纳你们。”
樊玶没想到仓葛竟然暗通楚国接济他们,为什么是楚国?一个和中原血脉毫无关系的南蛮之国,甚至算是敌国,难道别的中原诸侯国没有一个愿意出手相救吗?樊玶心中无比悲凉。
“你的肩膀……”排头兵看了看樊玶的肩膀,又撇过眼去:“你的伤让车上的女眷处理一下,若不加急治疗只怕整个手臂都会废了,呐,这药给你。”
樊玶从他手里接过药:“多谢,为何你们愿意搭救樊人?”
“哈哈哈,中原人对楚人的看法一直都没变吗?”排头兵大笑,笑声中带着自嘲。
在中原诸国眼里,楚人一直都是格格不入的蛮夷,他们不屑周礼,完全不把周天子当回事,他们骨子里就有着和中原人云泥之别的野蛮冷血。楚武王弑杀自己的亲侄子上位,自封为王,开启了诸侯僭号称王的先河,之后楚成王杀了哥哥熊坚,现在的楚王商臣又杀了自己的父亲走上王座,他们不分尊卑,自相残杀争夺王位;他们不断侵略小国,灭了汉阳诸姬,灭了申息诸国……为了权力,为了疆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就是外人眼中的楚国,一个没有感情的蛮族,史官在史册上轻蔑地称其为楚子,这样的国家怎么会好心救人,让人无法相信。
“楚人和中原人一样,不是只有你们才会救人。”排头兵笑完,畅然地对樊玶说。
樊玶不置可否:“你是中原人吗?”
“嗯?为何这么问?我生在楚地长在楚地,当然是楚国人。”
“那为何你会说中原话?我听闻楚语和中原语言大不一样。”
“是不一样,但学一学不就会了嘛。”排头兵嬉皮笑脸地说。
樊玶不再理睬排头兵开玩笑的话语。
“蹬蹬噔”,几个兵卒跑过来和排头兵报告,说的是楚语,樊玶听得语调九曲十八弯,内容一点都听不懂。
排头兵听完报告,略有发愁地对樊玶道:“路上有什么事尽管叫我,不知杀手何时还会动手,咱们得快点到郢都,哦,我叫元仲归,字子家,”
“你们知道杀手的身份了吗?”樊玶急问。
“还未知,杀手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元子家回答。
这时樊瑛拉开车帘,面色沉冷地看着元子家,她醒来就一直听樊玶他们的谈话。
元子家被和樊玶同样的容貌,不同的表情的樊瑛吓了一跳,结巴道:“这……这是……”
“我是她妹妹。”樊瑛替樊玶回答,声音就如面容一样清冷,不带有一丝热度,她看了看周围,不紧不慢地下车查看倒地的黑衣人。
樊玶被妹妹的举动惊呆了,樊瑛如何做到出现变故还能淡定地处事?这个妹妹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元子家也惊讶地看着樊瑛。
樊瑛将黑衣人全部查看了一遍,丝毫不避讳任何细节:“的确无法判断黑衣人的身份。”
“我可没有骗你们。”元子家道。
“烦请阁下追踪黑衣人的足迹,查询他们的身份后,请莫忘告诉我姐妹二人。”樊瑛道。
“姑娘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的。”元子家郑重地说。
“嗯,多谢了。”樊瑛对他行了一礼,将重伤的樊玶搀扶进马车。
一旁呆愣的樊玶嗫嚅地问道:“瑛,瑛儿。”
“姐姐何事?”
“你难道不伤心吗?”樊玶忍不住问樊瑛。
“路途遥遥,本就千难万险,能被楚人搭救已是大幸了,伤心作甚。”
“你,你知不知道仓葛请楚人来救我们?”
“并不知,逃出樊城,日后安顿那么多的樊人是个大问题,仓葛若是请别国帮忙也不足为奇。”
“可是楚子生性野蛮,仓葛如何会与他们结交?”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我看那个元子家也不是好东西。”
“哦?妹妹如何看出?”
“我们的人死了那么多,那个人动不动就笑,楚子真是不知礼数。”樊玶抱怨道。
“元子家是有点蹊跷,不避讳谈论楚国和中原的话题,回答得明确又模糊,身为一线兵卒能流利地说中原话,熟练掌握话术,城府之深,不简单。”
樊玶有点惊讶樊瑛在短时间内看出那么多:“那我们不能和他们走吧?”
“现在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仓葛已死,死无对证,他们人多势众,还带着兵器,我们能逃到哪里呢。”
“也对。”樊玶只能无奈地和樊瑛坐在马车里。
樊玶看着床榻上,窗牖上雕刻着奇怪的图案,就像是一只只小鸟,在樊国绝不会有这样怪气弯曲的图案,生动又神秘,让人不禁遐想。
清风徐来,吹起塌前的杏黄纱幔,香炉里还熏着上等香木香草,冒着一缕白色烟气;被褥用顺滑的丝绸做被面,闻起来有淡淡的青草香;竹架上摆着各种精致的漆器,图案颜色无不精美绝伦,简直比她自己寝宫的还要好,原来楚人的生活远比中原人想象的要惬意舒适。
若是没有发生变故,樊玶现在便能安心休息,享受美好时光,可她如今怒仇翻涌,那些惨痛的场面总是不经意间回忆起来,让她彻夜难眠,心如刀绞,她不敢多享受一刻死里逃生的庆幸,她要记住疼痛,记住别离,找到真凶报仇复国。
樊玶起身,肩膀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稍一拉扯,就疼得她撕心裂肺。
“我看你还是好好躺着,别乱动了。”樊瑛手捧竹简对樊玶提醒道。
“好。“樊玶痛得龇牙咧嘴地答道:”君父呢?”樊玶一直担心着君父,楚人不会对这中原诸侯做什么吧。
“你放心,君父在另一个殿里休养,楚国太医令正在诊治,还没醒呢。”樊瑛目光没有离开过竹简,语气平淡,回答得很随意,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果然睡着挺过生死的就是不一样。
樊玶在床上静思片刻:“瑛儿,我睡了多久了?”
“足足有一天。”
“你近来可有什么发现吗?”
亡国,刺杀,这几天接踵而来的事都让樊玶始料未及,最让她想不到的是楚人救了他们,蛮夷之国竟然救了他们,她想要弄明白。
樊瑛目光从竹简上移向她:“我们身在深宫中,无法出去调查,现在就只能看看这些竹简了。”
樊玶无力地看着木架上堆叠的竹简道:“楚国文字和樊国的又不一样,你如何看懂……”
“我正在学楚语,日后就能看懂了。”樊瑛托了托手中的竹简。
我们中原公主已经沦落到学习蛮夷的语言了,樊玶无奈的想。
窗前的蕙兰随风轻荡,明媚的阳光透进窗子映在水曲柳案上,宛如凤鸟轻啄香蕙……
一个奴仆匆匆进殿,打破这短暂的宁静,这是楚人给姐妹俩找的中原奴仆,名叫雪,身材高挑,体态丰盈且壮实,她行礼道:“两位公主……樊侯快不行了,快去看看吧。”
“什么!”姐妹俩都懵了。
“刚才太医令不是说气息平稳,只需再服用汤药调养吗!”樊瑛似乎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
雪回道:“可也不知怎的,樊侯问这是哪,太医令回答这是楚国,樊侯的气息就紊乱了,上气不接下气。”
“好,那我去看看,姐姐你有伤就躺着。”
樊瑛立即冲出寝宫,樊玶无奈受了肩伤,躺在床上无法起身:“雪,扶我见君父。”
“可你的伤,太医令说最好不要动弹。”雪为难地说。
“无碍,我要去见他。”说着,“咚”一声,樊玶翻到在床下,雪连忙搀扶。
还没等樊玶走出寝宫,樊瑛就回来了。
“君父如何了……?”樊玶浑身颤抖,捏紧了被面,焦急且小心地问樊瑛。
“他薨了。”樊瑛嘴唇发白,沉重地告诉樊玶:“他是被气死的。”
樊玶顿时头晕目眩:“为何,君父……”
“他弥留之际以为是我们把他带到楚国,恨不能以身殉国,却接受楚国的照料,有失中原气度,气急败坏,对我俩失望,就薨了。”
樊玶不可置信且悲痛欲绝,樊齐竟因为身在楚国接受救济被气死!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樊齐一直都厌恶被排挤在中原之外的楚国,血统不正,明明出自断发文身的蛮族硬是厚着脸皮请求封爵,周王赏脸赐了“子男五十里”,还欲求不满地攻城略地,自封为王,中原不耻。樊齐以为女儿一起密谋将他骗到楚国,受楚国之惠无异于受蛮夷羞辱,最终气死在楚国病榻上。
姐妹俩心里苦,但眼泪怎么都流不出来,老天多次眷顾樊齐的性命,忠臣仓葛为他牺牲,危急时刻楚人施以援手,这些好意他都不领,他迂腐不化,想着唯有死才可以显大义,临终前还无端责怪女儿们,终究是被自己的执念给魔怔了。
姐妹俩穿着白色孝服在殿里为樊齐守孝,因不能干扰楚宫秩序,所以丧礼不得张扬,没有繁文缛节,一切从简,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国人去世。
樊玶以为君父薨了她会很难过,没想到她更多是恨君父,恨他墨守成规,拘于礼制,比宋襄公还愚蠢,迂腐,不采取自救反而自灭,成为他国刀俎中的鱼肉;恨他没有把握机会寻求生路,不善变通,固步自封,与其说他是不堪在楚地而死,不如说他是被自己气死的。樊玶的恨有多深,自责就有多深,君父生前那么宠爱她,她竟没有哀痛大哭,反而怨天尤人,反思自己又能做到多少呢,何德何能就可以让别人为她付出生命,获得现在的安然无恙……
“想什么呢,快喝粥吧,别凉了。”樊瑛催道。
樊玶这些天心不在焉,听到樊瑛的声音,端着的碗差点都砸了:“哦,好。”
守孝期间只能进素食,荤腥概不能碰,好在楚国庖人烹饪手艺了得,普通的粟米粥加之南瓜,配上珍珠大小的糯米团子蘸饴糖酱,清甜可口,养胃又果腹,可樊玶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怎么吃这么少,你伤口还在恢复,没有肉补身子,更要多吃点。”
“没胃口。”
樊瑛便不再劝,自顾自地吃起来,橘瓣豆丸两勺碗见底,杂酱卤豆干和荞麦面拌在一起,呲溜吃完……
“你的胃口……可真好啊。”樊玶佩服,身在他乡,很多未知的谜团还没弄清,樊瑛看起来就和没事人一样,比在樊国时胃口还要好。
“难道像你板着个脸,不吃不喝?”樊瑛夹起一片油笋,吃起来。
“瑛儿,咱们要不要去找楚君,问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救我们。”
樊瑛继续吃着,并不答话。
“这几日除了送我们衣衾和吃食,就再也没人来了,我想是不是楚国有什么阴谋利用我们啊。”樊玶继续说着。
其实樊玶的担忧也是樊瑛正在思考的问题,楚王商臣阴险狡诈,列国惧他甚至多于晋国赵孟,商臣绝不会做无本的买卖,救她们一定另有所图,就算此事与仓葛相关,也不能消除她们的担忧。姐妹俩身在他国,相依为命,表面看起来商臣给她们的待遇不逊之前,甚至更优,生活精致,奴仆贴心伺候,锦衣玉食不断,可樊瑛发现总是有人在监视她们,就连睡觉特地给床上绑的结第二天醒来都会发生变化,她们在此毫无反手之力,只能以静制动,以探究竟。
樊瑛吃饱了,放下木箸伸了一个懒腰:“雪。”
雪从门外应声而来,行礼道:“瑛姑娘。”
自从樊齐离世,雪和其他奴仆都不再称樊氏姐妹为公主了,没有国君哪有公主,姐妹俩心中了然,就算在意也于事无补,便算了。
“我姐姐胃口不大好,你去拿些干果蜜饯给她当零嘴吃。”
“诺。”
雪刚要起身,听樊瑛又道:“天气燥热,你再去冰窖取一些冰来。”
雪露出为难之色,冰窖里的冰只有王族可以使用,樊氏姐妹现在是毫无身份的客人,这冰窖如何开得。
“门口的扶桑花大色艳,你去摘几朵,我要做成胭脂。”樊瑛接着说。
“瑛姑娘,宫中种扶桑意欲行乎东极之外,有天梯之意,这恐怕……”楚人以东为尊,意喻有关东方的东西就得格外注意。
“是摘不了了?”樊瑛不满地问。
雪点了点头:“可否用佩兰代替?此花香淡雅怡神,宫中女子最喜。”
“也可。”
雪毫无不耐之色,恭敬地问道:“瑛姑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樊瑛想了想:“我们承蒙楚国照顾那么久,应当面见楚王以表感激之情,你去通传一声,问楚王何日可召见。”
“诺,瑛姑娘若没有别的吩咐,雪就告退了。”
“嗯,没有了。”
雪行礼出门。
樊玶不明所以:“你怎么提那么古怪的要求?我记得你不喜制胭脂水粉的。”
樊瑛看了看这个傻萌的姐姐,心中苦笑,樊玶要是自己在楚宫,如此不懂事理,那不得被欺负死。
“你可观察雪的反应?”
“我当然看了,没什么异常呀……”
“首先,我问了日常伺候主上事务,给我们端小食,毋庸置疑,她的表现得很好,是训练有素的奴仆;去冰窖拿冰,我是试探楚君对我们的态度,若奉为上宾,礼当同享楚王族待遇,若是她没有给我们冰,我们身为亡国之后,毫无价值,不给也不奇怪,可雪没有直言不可,说明我们对于楚王而言很重要;另外,我叫她去摘楚人钟爱的扶桑花,正是因为扶桑为楚神东君玉栏前种植的神花,此花可通向日出之地,作楚国的国花都不过分……”
“那我们不是触碰了楚人的忌讳。”樊玶眉头蹙起,担心道。
“不触碰如何知道楚君能忍我们到什么地步,露出怎样的脸面。”
樊玶的心七上八下,樊瑛可以坐怀不乱,可她不行,她不知世故,毫无分寸,要是出了麻烦,她一点主意都没有。
樊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雪按照樊瑛的要求带来两三盘蜜饯干果,晶莹剔透,用红色的漆盘装着,垒成塔状,小心地摆在案上。
几个小奴跟进来,把瓶瓶罐罐放在漆奁旁,不下二十支,雪一一向她们介绍:“二位姑娘,这些都是做胭脂的用料,这一瓶是桂花油,那一瓶是露水,还有佩兰和栀子花瓣……”
五颜六色的瓶身,形状大小不一,里面的花香混杂但沁人心脾,令她们眼花缭乱。雪细心的准备来弥补不用扶桑之歉,显得十分讨好她们了。
小奴们抬着装有冰块的青铜鉴缶慢慢走进来,将鉴缶轻轻放在地上,白色的寒气一缕缕从鉴缶中冒出,殿里顿时阵阵清凉。姐妹俩虽然只是试探,但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楚人真的拿冰给她们,这是同王族一样待遇的贵宾享受。她们究竟有什么能耐让楚王对她们那么好……
“鉴缶中有冰镇的果露,请二位姑娘享用。”雪打开鉴缶的方盖给她们看。
鉴缶是由青铜鉴和青铜缶套合而成,鉴在外缶在内,形如“回”字,鉴身外壁浮雕为勾连云纹和蟠螭纹,大气鬼魅。缶中装的则是橙色的果露,缶的外壁和鉴的内壁之间有很大的空间,都放满了冰块,用来冰镇缶内的果饮。除此之外,鉴缶还可在冬天使用,在鉴缶之间注入热水,便可以加热酒饮。
樊国虽然有着深厚的中原底蕴,但奈何国家贫弱,资源稀缺,姐妹俩只听说过青铜鉴缶,却不曾看过,楚人端来的鉴缶足以让她们大开眼界了。
“雪,我们可否面见楚君?”樊玶问道。
雪愣了一下,答道:“二位姑娘,大王因为国事繁忙,近日是见不到了,请稍等时日自有人通传。”
“嗯……你可知楚君为何救我们?对我们还这般好?”樊玶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大王仁慈,没有见死不救之理。”雪没有考虑就说出来了。
樊瑛淡看一眼樊玶,这个问题不是不能问,只是问了就算得到答案,也未必是真的。
“雪,你是中原人,为何会在楚国?”樊瑛问。
“此事说来话长了,奴是卫国人,在奴很小的时候,晋国攻打卫国戚地,我们全家被战火牵连走散,爹娘至今下落不明,奴无依无靠,就在走投无路之时遇到楚国环列之尹潘崇,是他把奴救到楚国。”
潘崇为楚王商臣的老师,后被封为太师,兼为环列之尹,掌国事和宫廷警卫,也称潘太师。
楚人是雪的救命恩人,难怪雪会心甘情愿为楚人做事。
“没想到楚人有如此善举。”樊玶不可置信。
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在中原时,我也想不到楚人有仁慈的一面,二位姑娘日后接触自然会改观的。哦,大王还说了,等玶姑娘肩伤无碍,二位姑娘要学习楚语,多了解楚国风貌。”
“啊?学习楚语?”樊玶无奈,之前听元子家他们讲楚语简直太难听了,拗口还一股土气。
雪似乎看出樊玶的心思:“姑娘今后要长期生活在楚国,不学楚语怎么立足呢。”
樊玶看了看樊瑛,竟是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你不学楚语,身在楚国就和哑巴无差了。”
樊玶见妹妹都愿意学了,便答应了,问道:“那我们去哪学呢?”
“姑娘不用担心,奴会教你的。”
也对,雪是中原人又通晓楚语,她来教非常合适。
樊玶眼珠一转,正坐起来道:“咳咳,雪,楚君都管我们学习了,那我还想学别的,可以吗?”
“姑娘还想学什么?”
樊玶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学武,能够以一敌百的那种。”
樊玶日思夜想如何习武强身,以求自保,经历两次死里逃生,要不是仓葛护着她,她早就香消玉殒了,如今她身在异乡,无人保护,手无缚鸡之力,妹妹和她一样都不会武功,若是习武有成,活下去和复仇都多一点希望。
樊瑛没有多问,看了看雪。
“这……奴要去问问潘太师。”
“嗯,有劳了。”樊玶道。
雪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她们提醒道:“二位姑娘既来之则安之,以后莫要称大王为楚君了,要称楚王或者大王,大王最厌恶中原对楚国的误会,请姑娘们日后慎言。”
“这也不是误会吧,楚君的王号是自己封的,并不是天子认同的,有些地方还称楚为……”樊玶话讲到一半手突然被樊瑛掐了一下。
雪的眼神中竟然闪出阴寒的杀意。
樊玶害怕得赶紧闭上嘴,她们现在身在楚国,命都是楚国给的,雪能够精心服侍她们,都是因为听从楚王的命令,雪虽然是中原人,但是对中原没有丝毫感情,早就甘为楚人忠仆,听命于楚人,若不是楚王特意吩咐照顾她们,恐怕这时樊玶就是一具尸体了。
“姑娘还想讲什么。”雪一改往日为奴的姿态,阴冷地看着樊氏姐妹,樊玶能够感觉到在这小小寝宫,雪表面为奴,实际上却可以主宰她们的命运。
“无。”樊玶从没想过,面对威胁,身为公主的她会在一个小奴面前心惊胆战。
“若二位姑娘无事,奴就告退了。”
樊瑛等雪走出寝宫,关心地问樊玶:“姐姐,你没事吧?”
“没,没事的。”
“我们不再是公主了,寄人篱下,谨言慎行。”
樊玶点了点头,樊瑛说的没错,在楚宫华衣美食了几日,差点忘了自己已不是公主,戒备心都松了些。没有身份的保护,他们言谈举止如履薄冰,若不学会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只会引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