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楚寒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无尽的黑夜,繁星及月都躲在乌云后面避而不见。
当时他大脑一片混沌,只觉得一片迷蒙,好像从什么极为温暖舒适的地方离开了。
而且他着实不适应这具孱弱的身体,浑身都不自在。
耳边传来金铁交击的声音。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女子,眉心生一美人痣,黛眉小嘴俏脸微胖,翠绿罗裙迎风飞扬,让人看了就难以忘怀。
微微一怔,心道一声真美,然后他就看到了比这个女子更让人难忘的一幕。
那天晚上,女子对着他温柔地笑,笑容中略带疼惜苦涩,他很疑惑,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眼神,尤其是对自己的。
一截剑尖从女子的胸口透出,像是一团炙热的火,血水溅了楚寒一脸。
后来楚寒才知道,这个女子是他的母亲。
那个把他从那柄剑下抢下,抱着他如风般遁去,即便满脸泪痕,狼狈不堪,仍算得上英俊的男子,则是他的父亲。
现如今巷子里有名的卖酒人。
当然,有名不是因为酒,也不是因为生意,而是他的懒。
男人懒得出奇,终日酗酒,而且在楚寒看来,碎嘴且唠叨,成天在抱怨一些无端的小事。
就连那张原本放浪不羁,颇有些风流资本的脸,也因为他的邋里邋遢,看不出丝毫初见时的样子。
好在楚寒自己长得还行,且五岁之后,男人的饮食起居就靠自己照顾了,没有办法,他实在无法忍受每天跟着男人一起吃猪食一样的东西。
母亲难产死了,这是父亲告诉他的。
楚寒没有问任何事,男人也没有怀疑,毕竟谁也不会觉得有哪个孩子会记得婴儿时候发生的事情。
但是楚寒偏偏记得。
无数个夜晚,他从噩梦中醒来,所看到的都是那半截染血的剑尖,以及女子那苍白的笑,他发誓一定要把那些人都杀了,不是因为什么仇恨,只是因为那些人不死,他连觉都睡不好。
骆家庄溪北巷子很深,青砖墙上面生着大片的青苔,潮湿而又阴冷,没有丝毫的生气,偏生里面又有很多人过活。
巷子里没一个好人,庄子上的人都这么说,楚寒也这样觉得,虽然他自己也住在里面,长在里面。
楚寒并不是一开始就叫楚寒,直到五岁他才有自己的名字,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就不让人亲近,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带着戾气,只是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寒。
怀里揣着卖酒得来的银钱,一柄样式普通的短刀在手指间灵巧的跳跃,刀锋舞动,震慑着身边角落里那群不怀好意的少年。
实际上这样做根本没有必要,那些少年一看是楚寒,顿时也就没有了兴趣,但楚寒手中仍旧玩儿着刀,乐此不疲,丝毫不害怕刀刃割伤自己的手指。
他从不刻意的掩饰或者张扬自己,仍是比庄子上最机敏的少年还要聪明,却又沉默寡言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走在巷子里,他的步子很是随意,可是腰杆儿却是挺得笔直。
他的侧脸如刀削般冷峻,和他的眼睛一样,看起来是那么的孤独,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野性。
他生的明眸皓齿,可是却天生令人不敢去亲近,即便是他的那位酒鬼父亲也一样,只不过他的父亲只是不在乎。
那个男人曾经想要教他学剑,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是那些剑客一样孤独,男人说这就够了,他可以成为绝世的剑客。
可是被他拒绝了,他觉得自己一碰到剑,就会想起那个晚上,染血的半截剑尖,以及那个冲他笑的女子。
然后他就觉得头痛,觉得一切都麻烦无比,心里发慌,更加睡不着觉,睡不着觉人就容易暴躁,有时候气的想要把身边的一切东西都砸烂。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前面的巷子里传来了刀剑相击的声音,这很不常见,因为这巷子里虽然没什么好人,但是除了自己那个酒鬼父亲,还真没什么高手。
于是他的步子缓了缓,确定了声音离自己的距离之后,他极为果断的转身,退到了身旁的另一个巷子里。
巷子很窄很浅,和前面自己家所在的巷子只隔了有三丈远,他神色平静,小心的搬开一块儿木板,尽量不发出任何的声音。他没练过武,不知道隔壁巷子里的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自己是不愿意过去的,他应该转身就走,到巷子外面逛一圈再回来。
不,过个两三天再回来。
可他终究没有走。
木板后面是一个小洞,洞口极窄,即便是一个刚刚十三岁,尚未长开的小男孩儿爬过去也是有些费力。
楚寒趴在地上,钻了进去,里面也是阴暗潮湿的,但是钻进去之后,空间就是大了不少,起码够他弯起身子。
铿锵的金属碰撞声平息下来,楚寒也是停下了动作,此时他已经几乎钻出了这条隐秘的通道,回到了自己家大堂那砖墙后面。
砖墙上有一小孔,楚寒顺着小孔向外看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的危险,因为以院中那人的武功,只要向他这个方向看一眼,就会发现他。
那个时候,只要他一剑递出去,楚寒就会跟这堵墙一起被切开,那么后世应该便没有他这人了。
可是那一身黑衣的人现在喘着粗气,手握着滴血的宝剑,心中眼中,注意力都集中在地上这同样喘着粗气,已然进气多出气少的男人身上。
忽然间,怀中的银钱一震,楚寒站在离男人还有十几米远的暗室里,看着那堵发黑的青砖墙,看着箕坐在墙下的那人,看着那熟悉的脸,他握着短刀的右手骤然一紧,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
他猛地上前一步,手按在墙上,几乎要将这本就不如何结的实青砖墙推倒,握着刀子冲了出去。
动静不小,他本应是被发现了的。
或许是天意还是别的什么,这时天空响起一道炸雷,贯通天地,楚寒几乎能够感受到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
那个瞬间,男人艰难的摇了摇头,不知是对院中的凶手,还是墙后面的楚寒,反正楚寒是停住了。
男人胸口处有一道极为凄惨的伤口,衣衫尽碎血水直流,骨裂脏现,即便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了他。
临死前,他地手中握着一个寻常的酒壶,神色有些复杂,眸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果这个时候,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剑,他又会不会死?
十三年来,楚寒想过男人会死,会死在邻居那个老妓女的肚皮上,会醉死在酒缸里,会吃饭噎死,会喝水呛死,就是没想到,这个已然不再握剑的剑客,有一天会死在一柄剑下。
那柄上绣着金色蔷薇花的剑。
蓦地一片飚风吹出了悲壮的笳声,闪电就像个大天幕似的往下一落,照得四处通明,跟着就是豁剌剌地一个响雷。
粗大的雨点打在头顶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鸣响,砖墙上的石灰被雨水打湿,变成黑色。
地上流淌着黑色的血。
提剑的黑衣男子头顶尚戴着遮住半张脸的斗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骂了声晦气,便是转身急匆匆的走了。
楚寒依旧躲在墙的后面没有动,他的呼吸逐渐顺畅,没有发出一点儿的声音,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家熟悉的院子。
他不敢动。
弓着身子,狭小的空间里,他仅靠单腿站立,一条腿弓着,用脚尖撑着地,不一会儿,他的腿就开始酸疼起来。
但是他还是没有动。
慢慢的,他的腿开始疼,然后麻木,到了后来就不疼了。
雨停了。
日头西斜,太阳有些偏北,这时任谁站在院子里朝着堂屋看,都只能看到一片刺眼的阳光,和堂屋里那深邃的黑。
院子里多了一个人,那人戴着斗笠,绣着金色蔷薇花的剑到了腰间,剑柄按在那双修长的手底下。
楚寒瞳孔微缩,虽然很累,但是他确认自己的眼睛一直盯着院子里面。
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前一刻院子里还是空空如也,下一刻,黑衣的剑客就是站在那里,仿佛他本就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过一样。
剑客环顾四周,提起地上男人的领子,脚底微微用力,院子里又是变得空荡荡的。如果不是地上那滩黑色的血,楚寒绝对会以为自己又陷入了那无休止的噩梦中。
他还是没有动。
入夜,月色在阴云的遮盖下忽明忽暗。
夏夜里的蝉鸣终于响起,受惊的鸟儿开始归巢。
楚寒松了一口气,动作尽可能的轻柔,但是他的身子已经麻木,这样一动,四处都是剧烈的疼痛。
他慢慢后退,顺着原路从洞里爬了出去。
锋利的石块儿划伤了他的小腿,但是他的脸色却是没有任何的变化,似乎身体上的这些疼痛,对他来说,早已不算什么了。
他大步的走到了院子里面,借着月光看着地上的血迹,浑如刷漆的剑眉紧皱着,似乎又是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他回到屋子里开始睡觉,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他根本睡不着,那个人隔了那么多年,仍要杀死一个蜗居在这种地方,连心都死了的酒鬼,又怎么会放过他呢?
他一定会来杀死自己的,一想到这里,楚寒心里就有根弦紧绷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从屋子里拎出一坛烈酒倒在地上,然后用抹布一点点的擦干血迹。
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想被别人杀死,就要抢先杀死别人。
再次回到屋中,爬到床上,用手中的短刀刺入墙中,从墙上抠出一块儿砖头,砖头后面是一包银子。
少年把银子揣进怀里,手里提着一壶酒,腰间别着一把短刀,就此离开了阴冷潮湿的溪北巷子,转身踏进这座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