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良久,程远志道:“如今各地不服王命者,大多皆已平定,天下望许都而尊,士元何以就认定大汉局势混沌难明?”
庞统摆手笑道:“不然,江东有孙氏,国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西蜀有刘焉父子经营近二十载;荆襄刘表虽无大志,守成尚可。”
“南方有此三人,大将军纵有雄兵百万,一时也难尽图。须知南方水路纵横,舟船穿梭,骑兵若到此,毫无用武之地。”
“更不论西北有张鲁、韩遂、马超,东北有公孙度,淮南还有袁术。”
“天下尚余七八诸侯,先生何以认为天下大势已定了呢?”
程远志摇了摇头:“袁术败局已定,此地早晚必归大将军掌控;刘表年过半百,其两子皆为庸碌之辈,不足为虑;韩遂、马超地处西北荒凉戈壁,人口稀少,些许小兵,于大局无关紧要。”
“其余刘璋、公孙度之流,不提也罢。”
“今朝廷所虑者,唯二人尔。”
说到这里,程远志停住不语,目带考校之意,看向庞统。
庞统下意识接过话头,“这二人其一为江东孙权,另一人……是谁?”
程远志含笑不语。
庞统道:“还请先生直言相告。”
程远志端起茶碗,停在嘴边,道:“士元观新野刘备如何?”
庞统大摇其头:“刘玄德其人尚可,德行盛名在外,只是起兵这二十年来,这武事也太……”
刘备这武事也太弱了。
从涿郡老家起兵,一路经安喜,平原、乐陵、北海、到登临徐州之主,再到一无所有,只能在许都苟且偷生,现在好不容易在新野小县存身,奋斗近二十年,只是混到眼前这个局面,这样的人,着实没什么光明的前景啊。
程远志微微一笑:“士元岂不知天道常变易,自助者天亦助之,刘备可谓是人中之龙,若趁此势单力薄时去投靠,必能获得重视。”
“只不过……”
两人表面上是在讨论天下形势,实际上也就是在探讨庞统能够效力哪一位诸侯。
庞统追问道:“不过什么?先生言之不尽,真叫人不痛快。统虽无从刘之意,却愿听先生高见。”
看着庞统性急的样子,程远志摇头失笑,不过还是说道:
“孙权麾下文有鲁肃为首,武有周瑜为先,两人皆为当世大才,有这两人在,以士元之能,投江东必不会被重用。今又看不上刘备,何不北投丞相,为朝廷建功立业,只在等闲啊。”
说完便从怀里摸出一枚块头格外大的金币,放在庞统面前。
“丞相礼贤下士,似寒门俊才郭嘉,今已贵为军师祭酒,士元若持此物到邺城,必能获得重用,一展胸中才学与抱负。”
庞统瞥了程远志一眼,拿起大号金币端详了一番,纳闷道:“此乃何物,为何如此精美?”
“莫非是北州通行三币之中的金币?为何如此之大?”
庞统比划了一下,发现金币足有自己半个巴掌大,上面绘制着精美的图案,顿时连连惊叹。
“这是特制金币,全天下不超过五十枚,每一枚都在才智高绝之士手中。”
程远志一边喝茶,一边解释。
庞统又仔细看了他一番,疑道:“先生究竟是何人?竟愿为大将军之说客?”
程远志自知失言,忙岔开话题道:“士元可曾下定决心投奔何处?”
说到此,目光坦然地向庞统脸上扫去。
庞统想了想道:“我欲东投孙权。”
程远志微微舒了一口气,心道:“和这等天下一等一的智谋之士谈话,真特么不轻松,一不小心就会露馅!不对,说不定此刻已经露馅了。”
思及此处,嘴角上蕴含着笑意:“那就预祝士元能够心想事成了。”
庞统点了点头,郑重其事收起大号金币,还不忘解释一下:“若江东不用我,我一定从先生之愿,北投大将军……”
程远志颌首道:“如此最好。”
庞统缓缓起身,深深行了一礼:“那统就告辞了。”
程远志挥手致意,送到楼下。
眼看庞统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远处,跟在身侧的速该摇了摇头,咂吧着嘴叹道:“大帅一番好意,这家伙收了金币居然跑了。唉!可惜了那么大一块金子。”
这话太过于财迷,叫人忍不住想笑。
程远志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速该自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不过还是大声说道:“这个庞统还真不识抬举,大哥好心好意招揽他,他竟然怀疑大哥用心不良。”
此话一出,引得街上百姓纷纷侧目。
程远志脸色瞬间黑了下来,速该忙道:“俺忽然有点内急。”
说罢,忙脚底沫油溜之大吉。
转过天来,一大早,就有一票手持利刃人来到客栈,等程远志起身后,打头一名身着锦衣的青年板着脸道:
“程先生,我家主人请你去一趟。”
“你家主人是何人?”
“去了便知,何必多问?”
见那青年的言语不容置疑,程远志微微点头,示意他头前带路,甘宁和速该跟随在侧。
一路上穿街过巷,七拐八拐,从大仲皇宫后门进去,来到一处颇为奢华的宫殿。
宫殿中,背身站立着一个头上有白发的人,听见众人来到,抬手挥退左右,声音透着惆怅道:
“你叫程志?”
一听声音,程远志立刻就知道上面的人是大仲皇帝袁术。
他点了点头,夹着嗓子道:“正是。”
袁术转过头望了他一眼,神态忽然恍惚了一瞬,惊问道:“何方人氏?”
程远志道:“冀州常山人。”
袁术心下更是惊讶,迈步走下台阶,来到跟前,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叹道:“先生与我一位好友很像。”
“陛下的好友莫非是大汉丞相袁射?”
“正是!”
袁术说着,目露回忆之色。
自从诸侯讨伐董卓之后,袁术和程远志已经有十三、四年,再未见过,加之程远志此刻衣衫普通,发型独特,胡须拉碴。
整个人除了身形、眼睛和眉毛还能依稀辨认出旧时模样,其他方面根本分辨不出。
时间这把杀猪刀,在每一人身上都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袁术打量程远志的同时,程远志也在望着眼前这个满头银丝、脸上有着病态红晕的老人。
他很难想象出这个才四十多岁就老态龙钟的人,就是袁术。
但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这就是袁术!
程远志摆手令甘宁和速该退下,恢复了声音说道:“如今天下大乱,北州安定,我特意来此寻亲,欲请他同我一道回北方去,在盛世里安享余生。”
袁术似乎并没意识到眼前之人就是程远志,问道:“先生可寻到了亲?”
程远志直直望着袁术,眼眶里忽然有些酸涩:“在陛下面前,草民不敢说谎,已经寻到了。”
袁术大感欣慰道:“那就好,我听闻先生善于指点迷津,特请先生前来一观我大仲之国运,可否能昌盛永年?”
程远志斟酌再三,说道:“陛下要听好话,还是要听真话?”
袁术点了点头:“先听好话,再听真话。”
程远志应了句“是”,转身踱步绕殿而行,娓娓说道:“好话便是,袁氏终可一统天下。”
闻言,袁术心下大悦。
程远志又道:“真话便是,此一统天下者,非是陛下。”
袁术莫明其妙问道:“此话何意?”
程远志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今天下重心已在魏地,而魏地,则尽在丞相掌控之中。”
袁术恍然,叹了口气道:“我与义弟阵营不同,今日我已称帝,而他扔奉许都傀帝为主。事已至此,我还有回头的可能吗?”
程远志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有!昔日我在河北时,常听大将军言,若有一日天下大定,期望能在邺城与往日亲友相聚庭前花下,温一壶浊酒,说一说旧日风华。”
袁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大将军果有此言?”
“有!我南来时,大将军另有书信托我转交给陛下。”
说罢,程远志从袖口里摸出一封用绳头捆好的锦绢,递给袁术。
袁术摆了摆手,示意程远志退下。
待他出去后,袁术低头看了眼手中书信,并未拆阅,而是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我无忧矣。”
顿了顿,大声道:“来人!”
“全城戒严,不得放走一只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