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麟的大哥慕容令聪明果敢,人人夸赞,可在慕容麟的角度来看,那就是欺压自己母子的敌人,明里暗里对自己的挑衅、凌辱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出于对父亲和兄长的怨恨,在父亲失势后,慕容麟两次向大燕朝廷告密,受到了太傅慕容评的嘉奖。
告密的结果,是父亲被迫逃出燕国,投奔秦国,成为秦国天王苻坚的亲信部下;而大哥慕容令密谋造反,被燕国太傅诛杀,让慕容麟多年来积聚的仇恨终于得以释放。
但燕国终究还是被秦国灭了,父亲带兵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的母亲,哪怕他趴在父亲面前叩头嚎哭,拼命认罪求饶,直磕得满脸是血,还是不能挽回父亲的杀意。
虎毒不食子,父亲终究还是留下了他的性命,却诛杀了他最亲爱的母亲,将他一脚踢进了最可怕的地狱深渊。
慕容麟无数次在恶梦中惊醒,看着深夜的无尽黑暗,想起母亲,心都在流血,如同今夜这样。
站在窗前,望着天空繁星,想着小时候在燕国时望着的夜空,恨不得跳下楼去,摔自己个粉身碎骨,去追寻远去的母亲。
七十七年前,古今闻名的美人绿珠纵身跳下高楼,为晋朝的高官、天下第一大富豪石祟殉身,美名天下流传。
当她跳楼时,那般的毅然绝望,她的心情,慕容麟可以清楚地体会得到。
他只是恨自己没有勇气跳楼赴死,每天苟延残喘,像一条狗一样在父亲的阴影下勉强苟活,承受着无尽的痛苦折磨。
若是死了,就可以不用再受这噬心的苦楚了吧……如果今天那人一枪捅下来,自己想必就可以解脱了。
想到这里,突然很恨廖残生。如果他能下手狠一些,今夜何必再继续受这痛苦折磨?
在廖残生看来是手下容情,他却觉得这是对自己最残酷的惩罚。看起来像是好好地活着,心却早已千疮百孔,他甚至羡慕起那个低贱的逃兵,就算他活得再艰难,也不像自己这样,每天都要承受最难熬的噬心苦痛。
静夜中,车马的声音能传得很远,一直传到他的耳中。
慕容麟目光移动,远远地看到美少年慕容冲从父亲的居所中冲出来,踉踉跄跄的模样,看上去十分熟悉。
即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慕容麟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心中的愤恨绝望,因为他现在的一举一动,慕容麟早就熟悉,就像看到了堕入地狱中的自己。
慕容麟唇边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受苦的人不止自己一个,哪怕这位一出生就受尽大燕皇室宠爱的堂兄弟,也逃不过世界残酷的恶意。
时时刻刻身处地狱的人,能清楚地看穿同类。纵然他们遭际不同,但心中的惨烈苦痛,却都是一般的。
实际上,慕容麟认为这位堂兄弟比自己更疯狂,而且还不怕死,这一点能让他有点钦佩的感觉。
慕容麟本能地嫉妒所有受宠爱的嫡子,但到了今天,他对慕容冲却已经没有了多少恨意。慕容冲的痛苦让他感到快乐,甚至还有了一丝同病相怜的亲近。
当然慕容冲从来没把他当人看过,这个慕容麟也明白,所以凡事也用不着替他着想,就像他不介意斩杀了慕容冲在意的人,来让慕容冲更绝望一样。
这样想着,目光一动,却看到了他正在想着的那个人。
夜色下的屋顶,一片阴暗,如果不是有人在缓缓移动,还看不出来那里有人。
当然,也是他的位置正合适,习惯性地站在窗前进行跳楼自杀前的试演,居高临下,一目了然。
这个时候,屋顶的廖残生停了下来。
因为在远处,有一支骑兵在快速接近,为首的年轻将领,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身材精壮,虎背熊腰,浑身煞气凛然,显然也是战场上冲杀出来的骁将。
在他身后,一队骑兵紧紧相随,个个健壮凶悍,比廖残生从前在前秦军中看到的精兵更显勇猛。
那健壮武将能带着这样出色的精兵,显然身份非同一般。而他身后的骑兵既然是久经战阵,自然是个个警觉,廖残生立即在屋顶伏下不动,免得被他们发现。
那武将催马来到屋前,跳下骏马,大步走进院落,站在房门口,朗声道:
“慕容农求见大王!”
廖残生眉毛一挑,原来是这个人。
在他怀中,冰姣一直保持着沉默,这时看到那武将雄壮身躯,忍不住好奇,樱桃小嘴凑到廖残生耳边,吐气如兰,以最低的声音轻问:
“将来也是皇帝?”
声音极为轻细,差点就听不清楚。
廖残生勉强听出了一半,默默摇了摇头。
也难怪她有此一问,今天见到的这些姓慕容的,个个都是未来的皇帝,也就是昨夜陪了廖残生整整一夜的慕容家女子,不知道身份来历,不过肯定不会是皇帝,除非她真的是慕容冲变身后的第二形态。
这慕容农虽然不是皇帝,却也是一代名将,在中原、东北大地上驰骋多年,消灭敌军无数,到头来却亡于后燕国内部叛乱,兵败身死。
有一点挺稀奇,慕容农本来是慕容垂的亲儿子,慕容麟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来拜见慕容垂却不叫父亲,只叫“大王”,由此可见慕容垂威权之重。
这一声称呼,让廖残生彻底明了慕容垂的地位极高,已是王者之尊。
当年前燕未曾覆灭时,他以皇弟、皇叔的尊贵血脉,被封为吴王,权势滔天。现在在前秦虽然没有被封王,但鲜卑人还是按照习惯,称呼他为大王,心中显然有拥戴他称王建制、兴复大燕的想法。
即使不反叛前秦,他现在也已是鲜卑族中实力最强、地位最高的人,受了苻坚优待,得以保存强大的军力,一手掌控精勇军队,一怒之下就可掀起血海滔滔,屠尽这一带的人口都不过是反掌之事。
此刻,这位鲜卑族中的王者昂然端坐在堂中,仰头灌下美酒,方才一放酒杯,沉声道:
“进来!”